正文 2.守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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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大的家在离厂区背后不远的村子里,照直走只需半个小时。黄老大离开岗亭的时候,马

路上的雾水已经消失了,但天空还是原来的灰蒙蒙,布满了一层层的纹丝不动的浮云,云层里飘

洒着苍白色的晨光。路上没有半点生气,空气中的冷风把道路两旁的小草吹得簌簌发抖,偶然还

有好几只麻雀在茂密的梧桐树上悲凉地鸣叫着。

黄老大在锅炉厂后面一条狭窄的泥路一直往前走,从半山腰上的一棵光秃秃的荔枝树旁拐到

了一条废水沟上,再沿着这条的废水沟走下去,很快就落到了一片广阔的田野,踏到了一条弯弯

曲曲、一尺来阔的田埂上。两年来,黄老大一直都是从这条田埂走回去,他对这条田埂上一草一

坎都非常熟悉,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一样。他走在这条田埂上,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他见到稻田里的禾苗不断地生长,一串串稻穗不断地成熟,青蛙不停地在田野里低声鸣唱,就会

勾勒起很多难以忘怀的回忆,他的心就舒畅了,他的身体就沸腾开来,像回到了从前的年代。

这条废水沟的两边用大青石筑得很坚固,有一米多阔,从业区里流下来的废水污黑混浊,比

厕所里的粪水还要黑,正翻着白沫不断地涌向山底下的农田里,汩汩的流水声打破了山坡上的寂

静,在田野里激荡着。山脚下有很多郁郁葱葱的禾苗被冲倒了,有的在废水的周围枯萎腐烂了,

有的被废水连根拔起。

田野里有一块两亩大的农田是黄老大的。黄老大有好几年都不下过田了,现在这块田让给村

上的寡妇秀英耕种。工业区上的废水冲不到这里,禾苗青翠欲滴,冒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风中

欢快地摇曳着。田里禾苗似乎在惬意地告诉他:“你的到来我很高兴,我们现在正养精畜锐,等待

着清明过后就长苞呢。”

黄老大的脚下有一棵特别惹人注目、叶面光滑的稗草高高地长在稻田里,肆无忌惮地将一株

禾苗遮蔽着。黄老大停下了脚步,弯下身体,将它连泥带根拔了上来。黄老大在用力去拔这棵杂

草的时候,他的身子一歪,差点跌到田里去。他拿着这棵稗草,边走边回忆着以前一家人在这块

田里劳作的情境。五年前,他的儿子阿松还没有到县里工作的时候,一家人每年都有说有笑在这

块田里耙地、插禾、除草和收割。那时候,阿松生得跟黄老大一样高大结实,特别叫姑娘们喜爱。

那时,阿松是村上的一名文书,因为他性情豪爽,又热心帮人,所以他也深得村民们的尊敬,那

年阿松就娶了村上最飘亮的姑娘阿娇做媳妇。每到插秧的季节,在和煦的阳光下,阿松从远处挑

着满满一担秧过来,放到阿娇的身边,再与阿娇一起将禾苗一棵棵插进又光又滑的泥巴里。阿娇

的手像刚耙过的泥土那样又嫩又滑,把禾苗插进泥土里像鸡盯米似的快得惊人,双手跟织布一般穿梳不停,而且插得比拉线还要笔直。当时,黄老大将田耙熟后,就将自己那头黑魅魅的大水牛

牵到前面的田埂上,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和嬉戏。将到中午时,黄老大的老伴就会挑着一大锅热

气腾腾大米饭到来,还有一大盘她亲自淹制的酸萝卜和咸头菜。他们在田埂上吃得津津有味,比

到亲朋好友那里赴宴还开心。也是在当年,真是好事连连,阿松被县里的人看中,把他调到了乡

政府工作。从此这后,阿松就很少再回到村里来,也没有给家里一分钱。第二年,阿松跟阿娇离

了婚。离婚后,阿娇嫁给了对面村一个卖猪肉的汉子。后来,阿娇的老公由于在赌场上欠下了一

笔数目很大的高利贷,有一天居然要把刚满岁的女孩卖掉,结果在那次的抢夺中,小女孩跌到山

塘淹死了。一个月后,阿娇便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她用一些碎布扎了一个布娃娃,每天背

在身上,四处游荡并拍着、哄着背后的“女儿”不要哭泣。那时起,黄老大的老伴便开始发病了。

黄老大为了照顾她,所有农田都荒废了。老伴死后,黄老大感到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忧郁,他最

怕村民们提到阿娇的事,提到他的儿子,他有一种负疚感,好像这一切都要是他造成似的,他是

罪魁祸首。然而,凡是熟识黄老大的人老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撩他的疮疤,叫他感到既忧伤但又

无奈。两个月后,他就到了这工业区的锅炉厂里做了守门人。现在,黄老大望着田野上那些郁郁

葱葱的禾苗,望着半空中自由飞翔的小燕子,将手中的稗草猛然丢到了前面,然后慨然长叹——

从前和谐温馨的好日子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村子静静地躺在轻雾缠绕的晨曦之中,显得十分单调。还没有一个村民出现在田野上,挨着村边的那口水井涨满了绿色的清水,水面上袅袅地升腾着炊烟一般的热气。一会儿,黄老大来到

了这口水井旁边。这时,黄老大望着这晶莹莹的水面,感到一阵昏眩,眼睛窘得几乎睁不开来,

于是他走到井边的一条浅浅的水渠旁,掬了一把水泼到了额角上,又擦了擦满是髭须、困倦不堪

的脸孔。他脚上的皮鞋上粘上了很多茶褐色的泥巴,裤衩里也沾着一些湿淋淋的小草。黄老大于

是将棉袄脱了下来,挂到井坎上的一棵蕃槐树梢里,再坐到了水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用清水轻

轻地把皮鞋上的泥巴洗抹干净,又把裤子上的草屑拈下来。黄老大知道秀英每天清晨都会到这口

井里挑水,所以他在洗擦皮鞋的时候做得很慢,把草屑拈下来时放到水沟里,让这些小草随着流

水向远方漂动。果然,当他就要将裤衩上的小草拈干净时,小路上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和水桶不

断晃动的淅淅声。黄老大听出是秀英的脚步声,顿时,他的心怦怦乱跳,他发现自己的心窝从来

没有这样激烈地跳动过。

“噢,原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大食懒’呢。”秀英还没走到井边,昂起头来

笑着说。

秀英两年前她的丈夫因车祸死去了,她今年四十五岁,女儿去年嫁到了外省,还有两个儿子

在身边,大儿子在城里读高中,小儿子还在小学读三年级。秀英生得结实饱满,身态均称,皮肤

晒得黑里透红,是农村妇女特有的肤色。但是,她又不太像年过四十的农家妇女,而像刚生过孩

子不久的少妇;她的头发油黑发亮,她将头发梳到了脑后,扎成了马尾松,剩下一小绺有点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那高高的额头;她那两只耳朵又圆又小,像两朵小花瓣那样,显得非常灵巧,活

泼可爱;她那又圆又长的丹凤眼比井里的水还要湛蓝、还要清澈;她的脸上总是露着一种叫人十

分舒服的微笑,这样的笑靥仿佛让你见到了早上初升的太阳。现在,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天蓝色的

开领外套,里面是一件橙黄色的圆领背心,背心把她那滚圆的脖子夹得有些过紧,好像包棕子一

般。她那结实胸脯时隐时现,有时像小山峰那样高高隆起,有时又像平静的海洋那样展现在你的

面前。这两年来,她和黄老大在日常的生活中相互帮忙,成了村上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

黄老大扭过身来,一边穿上那只洗得锃亮的黑皮鞋,一边望着秀英有些湿润的眼睛说:“是啊,

今天是清明日,是早了一些,因为等一阵要去上坟。”

秀英把一只水桶放下去,把满满一桶清水抽上来,接着又把另一只放下去。黄老大见到了刚

刚平静了的水面又泛起了阵阵涟漪。“黄嫂已经三年啦?”秀英将水桶的一头沉到水里后,将滑到

额角的一小绺头发撩起来说。

一只花斑蝴蝶从蕃槐树上飞过来,在秀英的头顶上翻飞着,飞到了她的肩膀上,忽地又停在

她的头发上。秀英一动身,蝴蝶飞到了田野上去了。黄老大望着这只罕见的蝴蝶,又将目光投向

遥远的天边,然后淡淡地吐了一口气:“是啊,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不一会,当他把眼光转

回来时,只见秀英突然尖叫了一声:“哎哟,水里有蛇!”接着秀英甩开水桶,跑到了他的身边。

秀英一屁股坐在另一块大青石上,惶惶地盯着井口。水桶在水面上打着空转,慢慢地倾倒了,很快沉了下去——水面上蓦地旋起了一个盘龙似的漩涡。

黄老大跳起来,跑到了井边。他站在又湿又滑的井台上,朝水里望去。井口的直径有两米多

长,三米多深,井的四周尽是用青砖砌成。这口井已经很老了,黄老大记得小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现在还是老样子,一点没有变。井壁上长着很多毛茸茸的苔藓,有的贴在砖面上,有的长在缝隙

里,有的在清水里漂浮着。水桶已经沉到了井底,静静地躺在井底下闪闪烁烁的幼沙和石子上。

突然,一条有扁担一般长的灰铅色的水蛇从井底下游上来,到了水面后要从黄老大对面一

块破了半边的砖块上爬上去,但刚爬得一半又滑了下来。黄老大于是拿起扁担,走过

去将扁担插到它的肚子下,轻轻一挑,水蛇窜了上去,软绵绵地溜到水渠里,沿着流

水向稻田深处爬去。

秀英望着慢腾腾地消失到禾苗里的水蛇的影子,舒了一口气说:“这条水蛇真大,可是它有气

无力的,好像中了毒。”

黄老大躬下身子将扁担探到水里,试着将水桶的麻绳撩上来,他边勾边说:“近来老是落硫磺

雨,有很多蛇都遭殃啦。”

麻绳还在在扁担的下面摇摆着,黄老大捋起了手袖,将整个手臂伸到了水里,衣服碰到了水

了,仍然够不着麻绳。黄老大于是站直了身子,要把外衣——那件绿色的普通西装脱下来,将整

个手臂浸到水下去。秀英望着黄老大的身子说:

“你这样会很容易着凉的,这样吧,把这只桶的麻绳脱下来,绑到扁担上,坠下去也许够长

了。”

秀英的方法果然凑效,水桶很快被打捞上来。黄老大提了满满一大桶清水到地面上。黄老大

虽然是五十六七岁的人了,但他相信挑这两桶井水回去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不管秀英愿不愿意,

把扁担放到肩膀上。扁担压得他的肩头痒痒的。

秀英慌乱的把手放按在扁担上赶紧说:

“还是我来吧,人家看到会笑话的。”

“这有什么,你帮了我那么多。”黄老大站直了身子。

秀英的手滑落到黄老大的腰肢上,碰着了他的裤腰带。黄老大感到了一种其妙无比的战栗。

这种战栗给黄老大带来了力量,就像阴暗的心里出现一点星火,接着火星燃烧了起来,他向前迈

开了脚步。秀英抱着黄老大的棉袄跟在后面。黄老大往前走的时候,秀英轻快地哼起了一支动听

流行曲,还把一张粉红色的荔枝树叶含地嘴上。

秀英的房屋挨着黄老大的屋子在村子的最后面,走上一条狭窄的小山坡,穿过一片荔枝树林

就到了。当他们走到了荔枝林旁边时,有一群水牛从里面争先恐后地奔过来,他俩于是闪到一棵

树荫下。赶牛的是一个矮小瘦削的老太婆,她头上戴着一顶晒成了灰白色的雨帽,身上裹着一件

满是补丁的黑棉袄;她的一只手上抓着一条长长的牛棍枝,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圆圆的铁饭盒;她卷起了裤脚,赤着脚,跟在牛群后侧着身一高一低地走着,好像有一只脚跛了似的。老太婆时

常用老人特有的重音吆喝一声,时而把牛棍举过头顶,打到眼前一条捣蛋的大牛牯身上。黄老大

心里嘀咕,这么老的一个老太婆居然还能够放牛,真是奇迹。然而,当老太婆来到面前时,他见

到了她的小眼睛深嵌在皱褶的眼皮底下,扑闪着,跟洞里的烛光一般闪烁着。

“八婆,那么早就放牛啦。”秀英见老太婆快到跟前,就望着她那又黑又瘦像草梗一般的腿

脚说。褐色的泥巴糊在老太婆的光溜溜脚板上,像披着一层牛皮。她已经习惯了光着脚丫走路,

就像我们习惯了穿着皮鞋行街一样。

“现在到处都开发,山坡上的草都铲光了,不早不成啊。”八婆抬起了头来,用热烈的眼神望

了秀英一眼,继续说道,“这么一大帮牛,吃不饱它们就不肯干活了。”

黄老大数了一下这帮牛群,走在前面的是三头母牛,夹在中间的是三头小牛犊,有一头小牛

犊还抢着要吃奶,走在最后的是三头黑牛牯,共是九条。那几条大牛牯又肥又壮,毛色油黑,皮

肤发亮,眼睛像铜铃一般,脖颈似乎比水桶还要大,它们每走一步,地上就会留下一连串煎饼一

般的脚印。当八婆扬起棍子来时,有一条黑牛牯就会冲进牛群去,躬低头用弯弯的牛角去顶撞前

面的小牛犊,将小牛犊的屁股掀到它的头顶上。

“那么多牛,你能照顾得来吗?为什么不叫你的儿子去放啊?”黄老大忍不住对八婆说。

“没有问题。”八婆大声说:“我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每天都要有自己的活儿,老大忙着去帮邻舍建房屋,老二到城里扎钢筋,老三到厂里锯板锯木,他们那有时间去放牛?

他们如果不是这样去挣钱,孩子们的伙食费就要欠着了。我还不到七十岁,我这付老骨头还硬朗

得很呢,再多几头也难不倒我。”但是,老太婆刚说完,黄老大就见到几滴雨点一般的泪水从她那

皱巴巴的眼眶内渗了出来,顺着她那凹凸不平的像荔枝树根一般老脸上滴到了地下。

黄老大望着八婆佝偻着的背脊,望着她那干枯像鸡爪似的只见骨头的双手,想到如果遇到暴

风骤雨这样的老人必定受不了,正要说:“那么你的媳妇们干吗不去放牛啊。”见八婆已经走过了

自己的身边了,便住了口。黄老大正要继续往前移动脚步,八婆却突然在路边停了下来,眼光落

在秀英的脸上,并向秀英招了招手。秀英快步迎了上去。

八婆用诡秘的眼神对秀英说:“刚才我路过你家的时候,见到‘大食懒’蹲在你院子里——那

样懒惰成性的人你千万不能嫁给他啊。”说着又把羡慕的眼光投向了黄老大,嘴里哆里哆嗦地低声

说道,“黄老大的年纪虽然大了一些,但我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实人,心地也不错,他以前还经常

帮我赶牛哩,你看他的儿子也有出息,如果能跟他过活,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黄老大听到后感到既担心又快活。他望了秀英一眼,秀英的脸颊像荔枝树上嫩叶一样红。秀

英扭过身碎步而来,黄老大赶紧向前走去。

穿过那片荔枝树林后,就见到秀英的房屋。秀英的房屋用青砖大瓦建成,是典型的农家四合

院,一厅四房,厨房独自屹立在主屋的左边,黄老大的屋子在她的右边,形状也是一样,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具里倒出来似的,如果不知道内情的人一定以为是同一个祖宗所遗留下来的,实际上

不是,说出来也难以令人相信,其实,黄老大虽然与秀英是同一条村,然而他们却不是同组上的

村民。这个村共有五个组,黄老大在三组,秀英却是四组,因为黄老大与秀英的丈夫是同学,也

是最要好的朋友,十年前他们便一齐在这里挖开了后面的荒草地,一起建起了这两栋一模一样、

大小相等的房屋。这时,秀英房屋的院子大门敞开着,黄老大跨过门槛,便见到一条汉子歪着身

子靠在厨房门边懒洋洋地抽着烟。

黄老大见是“大食懒”,便没有跟他打招呼,径直向厨房走去。“大食懒”看到黄老大快到自

己的身边了,两只水桶已经撞到他的大腿上,才像蛇一般烦闷地蠕动了一下,把身子挪到墙壁上

去。秀英见到“大食懒”后,也闷声不响地走进了屋厅里。当时,黄老大想到如果主动跟“大食

懒”答话,会弄脏自己的嘴,而秀英却担忧“大食懒”缠住自己不放。

其实,“大食懒”真名叫阿石,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还过着单身生活。“大食懒”生得五大三

粗,一米八的身材,乍一看是一个标准的大汉,要说这样的汉子走到街上,还是好多女孩子追逐

的对象哩。他以前并不是没有谈过对象,但是很多女孩子与他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就不愿跟他再

谈下去了。“大食懒”的父母死后,他现在一个人过活。“大食懒”从来都不干农活,他的农田早

已变成了荒草地,当他在没有柴米油盐后,就到乡镇哭诉,说他是一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单身汉,

死皮懒脸的领不到救济款就跟着民政局的干部到他的家里去。“大食懒”住在村边的一间泥头盖瓦屋里,去年的一声春雨从山坡冲下来,将他的屋冲破了半边,只剩下一间小厨房和他住的房间。

厨房非常狭窄,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只容得一只铁锅和一只镬头,“大食懒”吃过的筷子和饭碗

经常与柴草混在一起堆放在灶边的墙角里。厨房的四壁黑得像厕所里的粪坑,上面满是像被炮弹

打出来的洞孔,洞里尽是老鼠和蟑螂爬过的痕迹,还有数不清的老鼠屎。如果你以为这里是一间

避风挡雨的地方,一走进去,准会吓你一跳,突然就会有好几只黑魅魅的大老鼠从草堆里窜出来,

当你惊魂未定时,屋面上的瓦块便会发出翻来翻去的啦啦声,跟着一束束烟尘落到他的头顶上。

厨房里终年都是黑灯瞎火,那里面并不没有电灯,村上的电工为了得多一些电费提成,每个月都

会到他的家里偷偷看一看,将那些遭老鼠咬烂的电线缚上,但不到两天,又断掉了,屋主又没有

把烧了的灯泡换掉,后来就懒得再来了。厨房的门早已破成了两边,“大食懒”干脆就用那两块松

木板随随便便地堆到门杠上,任凭雨水从缝隙里漂进去,听任大风将里面的柴草吹得漫天飞舞,

乱得像狗窝一样。如果要他到井里去挑水,简直是痴心妄想,就是用一条铁丝串着他的鼻子像串

着一头牛一样,也拉不动他。厨房上的大青瓦已经破破烂烂,有的被风掀起来重叠在一起,如果

你看到瓦面上,要说“大食懒”没有一点智慧也说不过去,你顿时会发现,他经常会将一两张蛇

皮袋或者人们晒谷用的胶纸辅上去,让雨水不能漏到地面上,而是通通流落到瓦檐下面的一只大

水缸里。“大食懒”平时就是用这些老天爷赐给的雨水做饭炒菜,有时冲凉洗衣也用它,尽管这些

水经常浑浊和发臭,还有很多细小毛毛虫。

若果你不厌其烦的话,还可以到“大食懒”的屋子周围和他的房间里去看一下。“大食懒”的

房屋被一大堆密密匝匝的房屋围在中间,只有一条小巷进去。别人的房屋看上去十分整洁扎实,

而他的房子显得破败落剥,松松垮垮,随时倾倒的样子,像是人们脸上的一块正在慢慢溃烂的恶

疮。他的房屋本来也有一个院子的,两年前已经倒塌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些破砖烂瓦。他的房间

也凌乱乱不堪,衣服和鞋袜时常掉到床底下,柜台和板凳东倒西歪,蚊帐顶上满是蜘蛛网和蟑螂

屎,地上潮湿不堪,木板床一躺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像要破碎的响声,床脚已经因潮湿而腐

烂了,虫蛀了,这种地方只有城市里专靠捡垃圾过活的人才能住得下去,但是,“大食懒”却一直

都住在这里,而且如今还是这样毫不动摇地继续住下去。

如今,在秀英屋里的“大食懒”是这样子的。他的脸孔像地窖里屈出来的花生芽一般苍白,

但又不是真正的苍白,而是带着一种暗暗的白扑扑像粪蛀一般的颜色,这种肤色一点与他的年龄

不相称,这是一个人长期疏于劳动和缺乏阳光双重原因造成的。他的身体跟他的双手一样都胖乎

乎,软绵绵,好像病态似的浮肿。当他将那支香烟放到嘴上时,他很长时间都不愿把它拿下来,

任凭一阵阵烟雾慢慢地从鼻孔里流出来,再爬到他额角上,再升到屋檐上去。有时,烟雾会突然

钻进了他的眼睛里,熏得他眼泪直流,他才想到将香头吐出来,如果香头不慎跌到他的拖鞋上,

或者落到了他的脚背里,烫得他钻心似的疼痛,他才伸出手来将香烟捻灭。他的头发黄澄澄,剪

得很短,塘泥一般的头皮一块块绽裂在发根底下。“大食懒”望人的时候好像小偷一样总是斜着眼睛,眼光忽明忽暗,像春天里的天空,如果遇到一种紧要事情,他不得不睁大眼睛时,便会不断

地发出困境、怀疑、悲苦和恐惧的光芒。“大食懒”现在穿着一套昨天刚买回来的灰蓝色的廉价涤

纶西装。正因为这件新衣裳,人们才不至于把他公当成一个疯子或者流浪汉。“大食懒”的西装上

还有一条条清晰的折痕和那些没有剪去的线头,但是,由于他现在整个身子都靠在墙头上,衣服

上已经粘上了一大块灰溜溜的泥尘了。由于他懒得将钮孔剪掉,所以衣服一直都是边高边底耷拉

地敞开着,让穿在里面的毛线衣赤裸裸的摆出外面。毛线衣本来是鲜红色的,由于长年没有清洗

和暴晒,已经发霉发黑了,还散发着一阵阵腥臭的死鱼的味道。

这时候,云端里出现了一缕淡淡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墙头上,照到“大食懒”的头上。院

外的荔枝树叶闪动着,也发了出亮晶晶的波光。秀英把黄老大的棉袄放上屋厅里的衣挂后,走了

出来,手上提着一篮子带叶的胡萝卜。这时,荔枝树间传来了一阵锣鼓的响声,跟着一阵密集的

鞭炮声也传了到来,堕后还有连续不停的吹呐声。

“今天开庙会,那里不用干活就有大鱼大肉,你一大早到我这里来干什么?”秀英将篮子搁

到地上,边将萝卜上的叶片摘掉边对“大食懒”说。一头红彤彤的大公鸡从院子外飞跑进来,后

面还跟着两只老母鸡,它们一跑到篮边,就低下头将地上的菜叶一片片撕碎盯进口里。

“不到开饭的时候,去太早是要洗碗的。”“大食懒”望着那头吃得最凶的老母鸡吞吞吐吐地

说,他的声音也散发着一种懒惰的空气。

“洗一下碗有得吃怕什么?”黄老大把两大桶清水倒进水缸后,把空桶放到屋檐下恼怒地说

说。

“但是我要吃吃秀英煮的红萝卜。”“大食懒”却懒得去接黄老大的话茬,他盯着膝盖上那只

苍蝇说,因为苍蝇没有办法把毒液注入他的肌肤里,所以他也放任它。

“撑死你呀?她煮的萝卜不是给你这样的人吃的。”黄老大怒道。

“为什么?”“大食懒”也怒道。“你吃得我为什么吃不得?”

“要吃就拿几个回去自己煮去。”秀英把已剥净的两只萝卜放到地上说。

“大食懒”的双脚挪动了一下,但立即又合上了,身子仍然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好像要睡

到墙上似的。“大食懒”的眼睛终于动起来了,他望了一下地上那两只大萝卜,接着又朝秀英的胸

脯望去,一分钟后又望向已经蹲下来剥萝卜的黄老大的脸。渐渐地,“大食懒”觉得黄老大好像在

他的身上抢走了什么,他正要对黄老大发火,突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手里提着一把弹弓,弹弓里还藏有一颗圆圆的麻卵石。少年的衣袋鼓鼓的也装满了石子。

“阿刚,今天不用上学吗?”黄老大抬起头来对着那个穿着蓝色学生装的少年说。少年的脖

子上红领巾灿烂夺目。

“今天是星期六。”少年举起了弹弓,啪的一声照着一根树梢打去,一片树叶飞到地上。

“麻雀是益鸟,它专吃禾苗上的毛毛虫,是不能乱打的。”秀英说。

“我知道,老师也是这样讲的,妈妈。”少年站在母亲的身边,对着墙头上爬过的一匹灰老鼠

又放了一枪。

“但是。。。。。。”秀英轻轻地扯了一下阿刚的衣襟,跟着向厨房那边的墙上呶了呶嘴唇。

阿刚于是心领神会地昂起头来对着“大食懒”喊道:“阿石,刚才庙里的神公找你。”

“找我干什么?中午才开饭,还早着哩。”“大食懒”这时弯下了腰把裤脚拉到大腿上,拼命

地去抓搔着腿上的疥癣。疥癣红得像一大盘炭火,已经流出了脓汁。脓汁像胶水一般粘满了他的

手指尖。

“叫你帮手抬菩萨,他说,如果你不去,就不给红包你,连午饭也不让你吃。”阿刚用响亮的

声音说,好像在发布一道命令一样。

“要抬菩萨,累得要死,我才懒得去呢?”“大食懒”眼睛在秀英的身上游移着,好像看见了

他要看的东西。

阿刚见“大食懒”仍然像死蛇一般一动不动,又歪着脑袋大声说:“刚才我路过你家时,见到

村支书抱着一大袋米在你门口,还问我见到你没有?”

“那是救济粮,我知道的——他是我亚叔,他不会自己放到我床头上呀?每次都是这样的,

今天干吗非要我回去?”“大食懒”放下了裤脚,点起了一支烟,又目不斜视地望着秀英的脸。

“支书说,你不回来,今次他就抱回自己的家去!”阿刚把弹弓拉得啪啪响,绷起脸蛋说。

“拉倒吧,他会让我饿死?”“大食懒”昂起头来,望向了天空。天空沉了下来,似乎要下雨

了。

“那你想一直要懒在我家里了,是不是?”阿刚跑了上去,拉起了“大食懒”的手,往外拖

拽着,好像在拉一头不愿走的大水牛一样。黄老大暗暗发笑。

“我早餐还没有吃,我想吃你妈妈煮的红萝卜呢。”“大食懒”不想这么快就走,他边走边回

头。

阿刚没有再跟“大食懒”说话,一直将他拉到了院子外,然后砰然将门关上。“大食懒”又将

门推开,身体像木头那样靠在门框上,双脚撑在门下的缝隙里。阿刚拉开了弹弓,对准了他的眼

睛。“大食懒”惊慌了,他的身子燥动了起来,眼睛睁得像饼一样圆,他望了一下阿刚弹弓上的马

卵石,又瞧了焦阿刚怒火冲天的脸蛋,想了想,终于慢腾腾地转过身,缩回脚,向荔枝树林走了,

像软蛋一般向庙堂的方向走去。

黄老大和秀英相互对视了一下,哧嗤一声笑了。黄老大从秀英欢笑时见到了她那雪白的牙齿,

从阿刚身上看到了阿松小时候影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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