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前是一面镜子，镜子倒映出的人却并不是我。

镜子里是一个金发小女孩，瘦瘦小小的，看模样大概只有七八岁。小女孩有着一头长长的金发，略显散乱地披下来。镜中的面貌颇为可爱，但却并没有大多数同年龄孩子脸上的那种天真稚气——嘴角的淤青和眼角的伤口，让这小脸蛋带上了满满的负能量。

我伸出左手，捏成拳。拳头比我记忆中自己的拳头小很多，却跟镜子里的小女孩一样。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前一秒，我记得我握住的是艾莉的手，可是现在这只手里抓着的是一个洋娃娃。洋娃娃也是个金发的小姑娘，可是它的形象比镜子里的小女孩还要残破，破旧不堪。

我的目光回到镜子上，盯着镜子里的小女孩。那眉目，似乎有些熟悉……

这是童年的艾莉。

我正在经历的，是艾莉的记忆。

早该想到的——上次我独自看着镜子的时候进入的是自己的记忆空间，而这次镜子里的人多了艾莉，我又和她通过镜子视线相交——这种时候走进镜子，进入的就是对方的记忆空间。

不同的意识，符号系统不一样，而且差异非常之大。通过语言进行交流的时候感受不到，但直接交换记忆的时候就很明显了。

用语言交流的时候，我说【红色】，她也说【红色】，这个词的意义早已约定俗成，我们都知道对方指称的是什么意思。然而我眼中的【红色】，真的和她眼中的【红色】是一个东西吗？

不同的符号系统，意味着不同的意识形态。我的设定是一个小说写手，记忆存储的形式是无限螺旋图书馆；艾莉的设定是一个性格软弱的普通女孩，记忆存储的形式是第一人称的影像——小说和电影（还是第一人称的电影）表现内容的方式不一样，承载的意义也不一样。

媒介即隐喻，媒介即信息，媒介即认识论。

就在我沉思的时候，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那似乎是某种电器摔在地上的声音，而且还不像是自由落体，像是有人用力往地上砸。

我转过身，循声走去……等一下，我为什么要往那边走？我明明没有这个打算的。

于是眨眼间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在这段记忆中，我没有身体的操控权，只能旁观。

第一人称的旁观视角，身临其境，五感俱全，可惜就是没有身体的操控权。

不过仔细想想，人们的回忆难道不都是这样吗？有些场景，你记得极其深刻，每一帧画面都像是刻印在脑海里，但你无法做出任何举动。因为那是记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走出了这间卧室，悄悄地探头出去。

地上翻倒着一台电视机，周围的地板上有一圈裂纹。

房门口处，一男一女怒目而视。

“你这个婊子养的混球！”

“黛比，你继续发疯吧，随便你！”那男人一边吼着一边打开了房门，“我受够了！”

“滚远点啊，你这永远没有希望的失败者！”

“跟一个失败者过了这么久，你也一样是个失败者。不，你比我还可怜！”那男人走了出去，一把摔上了房门。

“混球，下地狱去吧！”女人冲着房门声嘶力竭地叫道。

显然，这一段记忆是艾莉被泰勒收养之前，还在亲生父母身边时候的事情——当然，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只是实验人员灌输的记忆而已。

但身体的感受却无比真实。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双腿的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还有嘴唇的疼痛，因为牙齿正在紧紧地咬着嘴唇。胸中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着，脖颈、手腕、额角……这些部位的脉动感随着心跳而变得格外鲜明。

那个名为“黛比”的女人忽然转过头来，充满了恨意的目光瞧了过来。

一瞬间，“我”连呼吸都停止了，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看到这里，我不由得猜想接下来就是家暴场面了，但之后看到的一切却出乎了我的意料。

黛比并没有朝这边过来，她甚至没有搭理自己的女儿。她转身走到了沙发旁边，掀起沙发的坐垫，从底下拿出了一个小药瓶。

带着一脸的迫不及待，她粗重地喘息起来。

“我”坐在地上，看着母亲用力拧开瓶盖，往掌心里倒了几片，顿了顿，然后又多加了几片。

黛比把掌心里的药全部丢进嘴里，艰难地吞咽着。

“我”坐在那里，看着母亲的脸。没过多久，她的表情就不再痛苦了，反而变得充满愉悦，仿佛品尝到了人生中至高无上的美味一般……

“我”忽然哭了起来，但并不是大声哭，而是小声的抽泣。转了个身，细瘦的四肢支撑着小小的身子，往卧室里面爬。

“哦……见鬼的耶稣基督，狗屎……”身后的母亲嘴里冒出了一连串脏话，声调里却毫无愤怒，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享受感。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抬手擦了一下，可是两三秒内泪水便又蓄满了眼眶，一滴滴地往下落。

“我”爬进了卧室。离开了母亲的视线以后，双腿似乎才恢复力气，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我”从镜子旁边走过，走到了窗户旁边，扒着窗台往外面望去。

下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男人的背影正在远离。他走着走着，双手插进夹克口袋，忽然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转了个身，往回走。

“我”在窗边，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愣了许久。

忽然，又是一声巨响

“我”打了个哆嗦，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脑袋。

房门已经被踹开了。

那男人走了进来，在黛比身旁蹲下，搜刮一番，搜出了一个钱包。他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钞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然后他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他自己的钱包，揣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走了——但在经过黛比身旁时，他忿忿不平地踢了她一脚，嘟囔着：“跟你的药一起腐烂去吧，碧池。”

脚步声远去了。

“我”转身跳到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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