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贼破潼关之时高杰北逃延安，闯贼即以后营一只虎李过追之，自趋西安。高杰东走宜川，时河冰适合，遂渡河入山西蒲州并绝蒲津舟渡以守。一只虎李过追至，因冰已解不得渡方还军。及西安定，闯贼命田斌守西安，自往塞上。待十一月初破延安，闯贼即大会群盗，既而戎马万匹，旌旗数十里，北赴米脂祭墓。其祖墓已尽为官军所发，焚弃其遗尸。闯贼乃筑土封墓，又求访其宗人，赠金封爵以去，遂改延安府为天保府，米脂县为天保县，清涧县为天波府。”【1】

“闯贼在延安四处传檄招降附近州县，榆林兵强将厉称雄于九边，闯贼乃亲往榆林欲诱降诸将。其时张凤翼以右佥都御史代崔源之巡抚延绥未至，而贼兵已迫境，榆林城内人心汹汹，总兵王定曾随孙传庭出关讨贼，及闯贼破潼关即逃归榆林，其惶惶然不可终日，闻闯贼将至，即声言借兵于西虏，以数十骑避往塞上。兵备副使都任集督饷员外郎王家录、副将惠思、参将刘廷杰等，与里居故总兵官王世显、侯世禄、侯拱极、尤世威等议城守，尤世威言曰：‘我等世受国恩，期以死报，有异议者斩。’各言效死无二，乃同声誓死守城，并推尤世威为主帅，盖楡林王氏一门八元戎，其王世国、王世臣兄弟杀阀阅历独厚，尤世威逊于二王，而威重犹过之。众人遂歃血誓师，敛各堡精锐入城镇守，其简卒乘缮甲仗，各出私财佐军，惜守具未齐备，闯贼已至榆林城下。”

“闯贼以延安舒君睿携金五万入城，并亲作手书以晓譬祸福劝降，尤世威即斩贼使舒君睿毁其招降牌，闯贼大怒，遂于十五日环攻，城上吏卒力战，强弓劲弩叠射，更发大炮击贼，贼尸山积，闯贼怒攻益力，仍不克。闯贼北上延安祭祖，曾分兵攻宁夏，守将分营逆战，连战三胜杀贼数千人。闯贼闻之乃以李过兵围榆林，自归西安，连夜调兵往攻宁夏。”【】

“贼将一只虎李过连攻旬日，以冲车环城穴之，又于东南城角置火药，崩数十丈，贼蜂拥而入。【】榆林虽陷，城中军民犹奋战于街巷之中，即便妇女小儿亦揭屋瓦掷击并叫呼杀贼。诸将分部巷战，杀贼千人，贼大举入城，所至益众，自午至暮矢尽刀折，诸将伤亡殆尽，终无一降者。初兵备副使都任甫莅延安，愤于贼掘陵墓，乃拘李氏宗族，诘问闯贼祖父骸骨所在，皆云不知，都任怒曰‘吾将尽掘李氏之墓’，方有言及者。及发墓，视其肤色如生，骨且有肉，刀削斧剁以粪浸之。及榆林城破，都任乃谓家人曰：‘死矣，不可污于贼手。’遂阖家自缢。【4】饷司户部郞中王家禄力战而死。总兵尤世威纵火焚其家百口后与贼兵巷战而死。诸将各率所部巷战，杀贼以千计，及贼大至，而我矢尽刀折，终不敌而败。副总兵惠显被执不屈，奋力骂贼被肢解而死。【5】游击刘廷杰被执，贼问及首倡守城者，刘廷杰厉声曰：‘阻降坚守者某也，虽死无恨。’贼遂剐之。【6】千总马鸣杰一家举家自杀。总兵王世钦、王世国、王世臣、李昌龄等四人被执缚至西安秦王府，闯贼欲劝降四将，言曰：‘诸公皆名将，助我平天下，可取封侯。’众人骂曰：‘汝不过一驿卒，也敢大言侮我！’闯贼笑而上前解其缚，王世钦唾曰：“驿卒，毋近前污将军衣。”闯贼终怒，乃皆杀之。王世威弟王世禄亦死。城中诸将无论在职、卸职之守将亦或废弁，上至总兵、副将、指挥、游击，下至千户百户，凡数十人皆不屈而死，终无一降者，阖城妇女俱自尽。”【7】

书房内众人除了姜旭外都听到过榆林的传闻，李光壂因守开封之功于去年年底受命选授知县，于今年年初赴京师吏部选职时遇到向朝廷奏报陕西军情的巡按御史金毓峒，了解到不少陕西战况，对榆林战事所知甚详。其时李自成已成大事，兵锋所向城镇军民多望风而降，或是弃城逃走，榆林却是硬撼李自成大军近十日，城破后更是无有一人投降，满城妇女皆死义。【8】听李光壂述及榆林往事，一个个仍是震撼不已，姜旭更是听得发愣，待姜旭回过神来，先是暗自吐了口气，要知道自己一家可是正经的陕西榆林人啊，昔日父亲与大伯三叔三个人一同应征入伍，随山西总兵曹文昭外出讨贼，大伯姜让因功曾做过一任榆林总兵，卸任时父亲已经是山西大同的副总兵了，便前来大同与父亲住在了一起，没有再回去榆林，倒是逃过了一劫。但听闻家乡榆林遭李自成屠戮殆尽，心中却是一阵的忿闷。

李光壂接着说道：“闯贼初陷西安之时即分兵四出，平凉闻警，韩王（朱亶塉）及监司以下皆谋遁去，知府简仁瑞往见韩王曰：‘殿下轻弃三百年宗社而欲何往之？贼大兵压境，甘凉诸镇之军足以相援。即使不能支，且同死社稷，亦不辱二祖列宗。’韩王不从，其护卫亦大噪，挟韩王及诸郡王宗室斩关而出，韩王欲胁简仁瑞同行，简仁瑞言‘吾平凉守也，吾走何人守城’，韩王遂奔庆阳，官吏皆随之走。未几贼抵城下，士民数人草降书，乞佥名署印，仁瑞怒叱责之，正衣冠自经于堂上。义民朱杰轩、孟尚池等仰药而死，而朱杰轩阖门殉难。又有平凉马夫者随驿使奋勇杀贼，被执寸磔而死，憾佚其姓名。平凉既陷，其属城皆降，独华亭教谕邹邦荣，训导何相刘率诸生共守城，城陷二人同死之。宁夏镇兵迎战，杀贼数千，贼不支乃退去。”

“闯贼攻榆林之时闻听其部将攻宁夏不利，乃回西安调兵。待贼将一只虎李过破榆林，闯贼即令李过之北路军夹攻宁夏，宁夏遂不支，总兵官抚民以府城降，中后卫城悉陷，乡官故怀仁知县雍缔阖室自焚死，里居指挥彭凌云、百户邓德宁与义民王风木联合民众讨贼，事泄而死。宁夏俱陷惟庆阳独在，贼遂齐集庆阳城下，围庆阳城数匝。参议段复兴集众守城，发炮石杀贼满濠。久之见势不支，乃拜辞其母，聚妻妾于女子楼并置薪其上，复乘城督战，城陷趋归火其搂，母亦投火而死。段复兴乃驰执铁鞭走北门，击杀数贼后自刎。推官靳圣居方擢刑部主事，未行遇害。安化知县袁继登、都司周家彦率众巷战，杀贼数百人后俱死之。同时死难者，乡宦故太常少卿麻僖、诸生石瑄、李彝殉等，宁州知州董琬，环县乡官故照磨朱国祯，故武邑典史张宏远亦殉节而死。贼执韩王以去，遂趋汉中，官军扼守关隘贼不得入，乃覆其所属城固县。城内诸生有为贼内应者，知县司五教斩之，誓死守城，及城陷为贼所磔，训导窦汝器亦死之。乡官故江西巡抚张凤翮、故福山知县方振寰、贡生岳中衡均遇害。”【9】

“闯贼自延安回西安，曾以五百骑至凤翔招降，守将诱而杀之。闯贼大怒，亲领大军往攻，及破凤翔即杀知府唐时明，屠其城。【10】凤翔既陷，兰州开门迎贼，贼乃渡河西进，庄浪、凉州二卫并降。甘肃巡抚林日瑞以副总兵郭天吉四千骑守峡口而败，闯贼遂进围甘州，并乘雪夜登城。甘肃巡抚林日瑞、副总兵郭天吉、苑马寺监收同知蓝台及总兵马爌、中军哈维新、姚世儒并监收同知蓝台、乡宦罗俊杰、赵官等并死之，据传闯贼在甘州杀官民四万七千余人，甘肃俱陷，惟西宁卫尚坚守不屈，闯贼遂以昔日革左五营之左金王贺锦进击，传言直至今年二月之时仍未攻克。”【11】

姜旭摇了摇头，心知西宁卫远在边陲距离遥远，即便是军情驿报，传递过来也要一个月的光景，如今李自成席卷天下，西宁卫区区一隅之地如何能与李自成的大军抗衡，被李自成攻陷只是迟早之事。只怕到时西宁卫亦要被闯贼屠城，城中父老势必被闯贼悉数屠戮寸草不留而血流成河了。

李光壂道：“闯贼自十月初破潼关进入陕西，十一月北攻延安榆林，西向宁夏，沿途州县多望风而降，惟南犯汉中为官军所阻，攻之不克乃退兵北还，北上攻韩城，守军坚守不下。其间闯贼兵经三原、富平、蒲州，伪将刘某、马某纵兵大掠，刘马二将亦为之其后，闯贼闻之，立令斩二将以肃军纪，【1】沿途士民闻之欢欣鼓舞，多倍道迎贼。”

“闯贼欲入山西，乃以精兵东出潼关守河口，屯三百骑于陕州，遣伪官将百余骑入关东，于阌乡大张伪榜，移檄河南郡县，于渑池、陕州设伪官。时河南巡抚秦所式、副将李成栋屯于孟县，乃布重兵守怀庆郭家滩，沿河列炮以防贼。山西巡抚蔡懋德进兵平阳，遣副将陈尚智扼守河津，依黄河为险以拒。”【1】

姜旭插口问道：“李知县说的那山西巡抚蔡懋德，可是曾任河南右布政使，因田荒谷贵民苦于催科，又因闯贼曾到处以‘先服不输租’煽惑百姓而屡次传檄州县令停征饷赋，并上疏以自劾，闯贼第一次进犯开封之时在开封守曹门的蔡懋德蔡大人？”【14】

李光壂再次惊诧的看了一眼姜旭，心说我当初不过是提了一句那蔡懋德而已，这姜旭居然也能记得这般清楚？姜旭亦是又自我惊奇了一下，只听得李光壂道：“蔡公懋德字维立，一字公虞，号云怡，南直隶苏州府昆山（今属江苏）人，万历年进士，授杭州推官，天启时百官往谒魏忠贤生祠，独蔡公托疾不往。崇祯初年任江西提学副使（管理一省学校和教育行政的副职），后迁浙江右参政，守嘉兴、湖州，曾以计擒阿丑等太湖匪盗，江西百官俱言其知兵。蔡公父母皆持佛戒，其乃早受习染承继家学，平素好释氏，律身如苦行头陀般，曾拜三峰法藏禅师参悟佛学有省，作有《三顿棒颂》以明其得，言‘原来佛法无多子，三顿三拳已较多。悟去即今便一掌，错向高安参老婆。’及与人探究生死大事，常对人言：‘修行之人多怕死去一片漆黑，却不知眼前便是黑暗。都说生死事大，却不知刹那间生死流转。’闻者为之心动。蔡公又常以王阳明《拔本塞源论》教诸后生，亦依之撰成《圣门律令》以勉学人。及内艰服除，起为井陉兵备。时天久大旱，蔡公祈雨即得，他乡听闻后多来争迎，所至辄雨。后蔡公调宁远，以守松山及修台堡之功数叙赉。会天灾异相频生，朝堂乃向四方求言，蔡公曾上《省过》、《治平》二疏规劝君相，朝野一时咸笑其迂。杨嗣昌谓孙公清修弱质，不宜处于边地，遂改济南道。济南新破大吏缺人，蔡公乃摄两司及三道印，寻迁山东按察使。待赴河南任右布政使，其时田荒谷贵民苦催科，闯贼又入河南以先服不输租到处煽诱穷民，致使饥民四集，蔡公急檄州县停征，并上疏自劾，诏镌七级视事（降七级仍任事）。闯贼初犯开封，蔡公主守曹门，李某亦应征职守，得以与之相识，其时闯贼主攻西门，蔡公曾数度带李某赴援。闯贼退兵后蔡公以城守功于崇祯十四年底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赴任前先帝曾予召对，问之何以治山西盗贼，蔡公答曰：‘臣实无可见之功，只不愿杀害百姓以成一己之名。盗寇之起皆由民穷，臣任抚绥，当使穷民有饭吃。爱民先察吏，察吏莫先臣自察，臣愿以正己身率属从，使民不再为盗。’先帝大悦，赐以酒馔银币。及次年春抵任，即讨平大盗王冕。清兵入关，蔡公亦曾于十月统兵入卫京师，奉诏扼守龙泉、固关二关。待李自成灌开封陷河南，蔡公率兵御之河上扼其入犯山西。”【15】

“及闯贼破潼关据西安，尽有三秦之地，山西北自保德南抵蒲州，沿河数百里悉邻贼，寒冬冰冻，贼骑随时可长驱过河，蔡公连章告急，请以京师禁旅及保定、宣大之兵疾赴河干合力拒贼，”李光壂看了姜旭一眼道：“可惜各镇诸将皆拥兵观望，但言无兵可援。其时高杰在绛州，蔡懋德招至河津协防，曾与高杰共同出兵大败山西贼王老虎部，追至曲沃降之，获步骑万人。待听闻闯贼欲渡河而东，高杰即引军东走泽州，而蔡公只以三千弱旅当百万狂寇，其时太原城内群情汹汹，晋王（朱求桂）急令蔡公还镇省城，蔡公乃令副总兵陈尚智并裨将牛勇、朱孔训防河。蔡公方去二日，贼抵河津自船窝东渡，牛勇、朱孔训战败而死，陈尚智走还平阳，贼兵既东渡，河津、稷山、绛州俱陷。山西巡按汪宗友急檄河东道郝纲、副将熊通率兵赴河上。贼分兵南掠荣河、蒲州，又乘势进破平阳，杀西河王等三百人，知府张璘然逃入太原，陈尚智奔入泥源山中四处抢掠以自给，郝纲、熊通二将亦不支，于次月底退回太原。平阳吏民皆降，有乡绅申嘉言弃家而遁，贼令其家奴寻迹得之，拷掠尽得其赀后始杀之。贼入平阳即传檄山西郡县望风送款。”【16】

“十一月时兵部即奏潼关失守，请以兵部左侍郎余应桂总督陕西三边，联络延安、宁夏、甘州、固原诸抚镇以收拾三边，招募当地健勇土著，相机扼守剿贼。余应桂闻命饮泣请辞曰：‘不益兵饷，虽去何济？’先帝闻之默然，即发帑金五万、银花四百等，马监亦拨付壮马一百，余应桂至河上逡巡不进。先帝又命御史霍达监军陕西。霍达原为秦人，素负才略，习知地利土著，故而用之。及召对，先帝言及有真剿方有真抚，有好将方有好兵，有好官吏方有好百姓，命霍达速去经略关陕。霍达痛哭陈词曰：‘西安若在，臣不惜死以报皇上。’先帝闻之唏嘘泣下，及至陕西时已然伪官充斥，赴任无地，奏闻先帝莫为之计矣。”

张文耀摇了摇头叹息道：“闯贼尚未掠定三秦之时，楡林、宁夏曾挫其锋芒，其间若能有重臣提衡周旋，集诸镇之兵合力以拒之，待贼兵顿挫，以蔡懋德蔡公之晋师与高杰之军渡河西援，此胜负尚未可知。可惜自孙公传庭一死，军中无悍将、督师无能臣，竟然再无有遏制闯贼之人，待边镇尽失，闯贼无反顾之忧，遂整众而东，此即三岁小人亦知贼意，不待智者而知矣。蔡公懋德以数千人填禹门之险，悉甲抗拒犹惧其不济，值此危亡之际竟然应晋王之召返回太原，只令副总兵陈尚智以偏师相拒守，又岂能挡强贼于河。贼兵渡河入山西，三晋再无险要可凭矣。”【17】众人闻言除了姜旭都是暗暗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