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旭听得是愤懑不已，却又张口无言，李光壂苦笑了一声道：“流贼挟大败孙传庭之威破阌乡县，贼未至县令县丞即不知去向，城中士民亦闻风而遁，以致阌乡县贼至即陷，其势真如破竹。据传敎谕高第寓居于村寨，贼至而攻破之，高第投崖而死，其子高齐冈同殉。训导田鸿阖家投井而死。其时潼关以东之州县，莫不破碎而沦为盗区，先帝犹不知闯贼已成燎原之势，仍以疥癣视之。上曰疥癣，下应以疥癣，而无一人肯担当灭贼重任，甚于无有直言之人，此与秦之二世何异！君虽不同，而臣皆甚之矣。”

“其时天子催战，兵部有司催战，秦中父老亦催战，是人皆催战，而不问其众寡强弱可否灭贼。贼以百万之众所向披靡，其士饱马腾，所过无能守之城，所遇无能战之将，即堂皇敏捷如左良玉者亦闻风辄走，孙公以一文弱书生领衔而战，此不过如驱羊斗虎只利其齿，负薪投火只扬其焰耳，于事何济！且孙公所将诸大帅半为降附，此实以胸股引豺狼耳。我本弱势，又以数万疲卒当百万强寇，即便三尺童子亦知其不敌，而孙公犹能鼓励将士而两胜之，此谓能军者矣。如天子从孙公所请并有大臣为孙公进言，使其以秦兵凭借严关为持久计，练兵屯田坚守伺变，以孙公之能必定提携犄角运掉自如，当能有所作为，而天下事亦未可知也。及师出而*雨数十日，终致惨败，此天意早有所在矣。”【1】

“孙公奔赴潼关途中即沿途收整散兵，并檄诸将赴援，途经诸将士竟多不应，各自傍河而走，而监军亦急上章劾孙公委粮于敌，竟藉此参劾孙公，此其犹为河南巡抚疏解矣！先帝闻秦师忽溃，即谕兵部曰：‘孙传庭轻进寡谋，督兵屡溃。着削去督师尚书，以秦督戴罪收拾余兵，守关图功以自赎。如纵贼入秦，前罪并论。’复谕兵部，令晋、豫、保、东四抚各整兵马，亲驻河干，协力堵御，不许使一贼窥渡。【】孙公甫驰至关，贼追兵旋而继至，乃急收溃兵之未西逃者阵于城外，自登陴以督守御，贼以数十万众攻竞日，城外兵复战败，时白广恩之妻孥俱在关内，其视潼关难守，即率其众保妻孥夺门逸出，潼关遂溃。【】孙公知事不可为，乃跃马*刀，率亲丁数百骑陷阵而死。闯贼入关即下令悬重赏募孙公尸体，檄害公者不得隐匿，孙公之尸遂不知其处。后有见一贼骑督师马者，待问及孙公，其贼讳莫如深，终不知其情矣。及西安破，孙公继室张淑人率二女六妾沉于井，仅挥其八岁儿以去，据传其幸未为贼所获。孙公既殁，高杰乃走延安，白广恩西逃固原，而诸将多不知所终，待贼追至固原即以城降贼，惟传言仅监军副使乔元柱单骑从督师陷阵而死。乔元柱者定襄人，以明经奏用，此可谓其不负知己矣。亦有传言谓潼关陷时孙公从峡渡河，其与总兵牛成虎相诀别并以幼子属之，遂登首阳山痛饮，其后先投白马于河，寻赴洪流而死，而独遗一羚羊角于山头。有见者称望见孙公没于水中后，犹见马浮沉于波浪中良久始没，而牛成虎寻不见踪迹矣。【4】盖此谓之孙公固捐身死国，不肯忍耻降贼而事仇者也。”

“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况壬午、癸未之际（崇祯十五、十六年）何时也，先帝于疆场将帅犹拘于文法而不肯任其施展！闯贼初入河南时，诸将养寇而不欲灭之。及闯贼破河南府杀福王，诸将畏寇而不欲战。及于朱仙镇之败，诸将避寇而不敢望之矣。而孙公以书生两胜之，事虽无济，然此亦不可谓秦无人也。据传闻中丞刘理顺【5】曾自请旨欲出京师统诸帅灭贼，请以所属之兵，先帝但言光、固有兵。夫光、固之治兵者何人，朱大典、丁启睿也。其人果可以恃之以灭贼乎？而光、固之兵亦足以破贼乎？孙公未出关时旦夕催剿，皆言孙公一身负举国之望，及负于战阵，朝堂之上但言孙公丧师误国，欲以王法相候，此何所乎？左良玉等屡溃，朝廷不予拿问，而独以孙公败绩即可以专至责孙公乎？孙公之败，究其败因，乃由趋战且大雨粮绝，此不过天意耳。常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何以独不及孙公乎？孙公倘不于潼关以身殉国，将再入监中，其将何以堪！故天下多言孙公死而天下事去亦！”【6】

李光壂仰天长呼道：“呜呼！孙公战死潼关，明之亡乃决矣。夫天下事有先后，有缓急，眛先后之势，而失缓急之宜，其不亡者几希。况人主孤立于上，难得一奋不顾身实心任事之臣。即幸而得其人，或起之罪废之余，或出于排挤之计，不过假以节铖，为他日倾陷之由而已。但闻其曰某才可为万里长城，于是束缚之，驰骤之，从中而制其肘焉，务必使事坏之以为口实，从而以三尺绳其后。此其肺腑，尚不如卒伍矣。而乃以宵小之辈掌铨衡执枢柄，何以服士大夫之心而使之用命也！有言孙公未死者，先帝疑之，竟不予赠荫！【7】”【关于孙传庭】

不光是姜旭，即便县丞梁思佑与主簿赵士麟都是膛目结舌愕然看着李光壂，张文耀在一旁只是摇头叹息，众人都听出来李光壂话中所指并非独孙传庭一人，竟有语及袁崇焕之意，李光壂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接着说道：“孙公既殁，关内遂无坚城。贼自潼关西向连陷华阴、华州、渭南、临潼而至西安【8】，据传贼破潼关时为十月初六日，而贼至西安城下不过十一日耳，其间凡经州城府县皆一鼓而破，及贼抵西安，陕西巡抚冯师孔甫莅任，冯师孔者，河南开封府原武人，尝备兵于密云，旋移通州副使，其时总兵张任学部属军无纪律，竟有杀妇人以首充级者，冯师孔闻之怒曰：‘朝廷委我辈守御，当以保民为本，今暴兵横杀而不问，此何为御？’通州总督王鳌永与总兵张任学无以应之，冯师孔乃立置法以戒，凡有扰民者皆斩，以致一军股栗。事闻，朝廷以为其能，特命纪录而督镇除名，既而晋为陕西巡抚，甫莅任，闯贼已至西安城下。【9】西安城守不具，冯师孔方调度拒贼，而主城守者参将王根子阴通贼，射书城下并开东门纳贼而入，西安遂陷，其副将刘光先奋战不支沉河而死。【10】其妻王氏投井而死，一家死难者五十余人。”

“西安城陷，陕西巡抚冯师孔、按察使黄絅、西安知县吴从义等俱投井死，【11】按察使黄絅，河南汝宁府光州人，天启年进士，初授南宫知县，五年考最，授以兵部主事，出为绍兴知府。旋以丁艰归家，时贼犯光州，黄絅因入山庐墓得以身免，其长子诸生黄彝如率家僮巷战，被执骂贼而死，其妹亦遇害。崇祯十年（167年）黄絅升为临巩兵备副使，谋以番、汉合剿之策并大败流贼于河上，洪承畴奇其功特疏题荐，乃转洮岷参政，十五年（164年）升按察使。及闯贼大举破潼关呼啸而至，黄絅即赴井死之，夫人王氏同殉。巡按御史金毓峒、监军御史霍达奏闻于朝，先帝以忠烈可嘉，乃赠太常寺正卿，荫子恂入监读书。”【1】

“西安知县吴从义，浙江绍兴府山阴人，崇祯十二年（169年）举于顺天乡试，次年即中进士，迁西安知县，秦地兵荒之灾屡至，千钱竟不能得升粟，吴从义设法赈贷，使民众赖以得生。朝廷因盗寇充斥，裁县主簿设练总，募城邑中丁壮编练标营。吴从义亲自训练士卒，尝曾率标兵攻南山寇获其渠曾张，西安诸镇乃安。其时闯贼蹂躏河南湖广，陕西与之接壤，遂诏督师孙传廷移镇西安以卫陕西，九边之兵聚首西安，刀槽草豆、战车戈矛之类俱从民间索取，民不堪苦，吴从义悯民而忧，即行编派，除宗绅衿士应免外，余者皆寄于各田，民苦稍缓。巡按御史金毓峒向朝廷奏报西安死难义士之时李某正于吏部候补，因与金御使相识，据金御史之言，那吴从义平居时食簋不逾量，饮不至醉，冬裘夏葛必待敝旧方予更换，此其举止大异于常人焉。及孙公丧师于河南而潼关不守，西安势如累卵，吴从义乃佐抚军议战守，分守南门，仅数日贼即至城下。及东门陷落陕西巡抚冯师孔死节，吴从义径至城北关神庙，易冠服，从容望阙叩首，赴井中而死。秦之士民闻之号哭震天，如失父母，闯贼闻后亦为之叹息落泪。事闻，赠山西按察司佥事，荫一子。【1】未几，西安右卫指挥崔尔达、布衣朱思与其弟朱斗环、从子朱语等皆投并死，自是长安多义井。”【14】

“原山西大同巡抚焦源溥……”李光壂看向姜旭笑了一下道：“据闻多年前焦源溥曾任大同巡抚且仅为半年之期，即受谗言而罢归，姜公子可曾有所听闻？”姜旭应道：“崇祯七年七月后金军犯境，朝廷调山西总兵曹文昭改任大同总兵以镇边关，家父时为曹总兵偏将，遂随之前往，小生亦与三位兄长同往。当时大同巡抚胡沾恩论罪，焦巡抚乃于十二月赴任，其时家父已升为大同副总兵，小生曾随家父拜访过焦巡抚。焦巡抚骨相非凡，在任期间筑军实修马政筑城堡谨斥候，凡选将但以忠勇勤实者为上，乃与总兵曹文昭相济善，边军益强。焦巡抚所至爱民如子，不取属吏寸丝尺缣。其为人尚节义，官舍萧然如禅室。家父曾言做人需谦谨，当以焦巡抚为样。然焦巡抚与曹总兵皆忤人意，曹总兵论罪充军边卫，焦巡抚罢归，实为可叹。”【15】

李光壂点了点头接着道：“据金御史所言：焦源溥万历年间举于乡，后为进士。初受沙河知县，后擢四川道御史，直至大同巡抚，其以危言正论令举朝侧目，乃为人所诟，竟因蜚语罢归。及闯贼入西安，即召诸邑缙绅授以伪职，焦源溥被胁至西安见闯贼，闯贼欲以总督之衔延之，焦源溥骂曰：‘吾恨不手刃贼尔，岂以欲诱我？吾尝朝廷大臣，有死无二耳，幸速见杀。’闯贼不应，闭之室中三日，及往见，焦源溥骂益厉，其美须髯皆上指，竟目眦欲裂，闯贼稍近即举手击贼，闯贼原欲其投诚，终因怒杀之，焦源溥临死仍骂不绝声，闯贼怒拔其舌复支解之。【16】西安知府简仁瑞，被擒不屈，骂贼最烈，被斩为数截而死。都司书办邱从周遮道骂贼，贼擒之而骂愈厉，贼怒而剜其眼，其骂如故，遂割其舌去其齿而寸磔之，丘从周骂声始绝。【17】”

“据金御使言：原任山东巡按御史王道纯亦骂贼而死。秦府左长史章尚絅投印井中，赴秦府端礼门外，再拜自经死。原任磁州巡道祝万龄，深衣大带，至关中书院斯道中天阁下，哭拜宣圣罢，即从容自经死。佥事王征七日不食而死，参政田时震不受伪职死，而布政使陆之祺、里居吏部郎中宋企郊、提学佥事巩煜等倶降。”【18】

“闯贼既入秦，而秦藩拥资百万富及天下，先前户部尚书倪元璐曾奏曰：‘天下诸藩，无如秦晋之险，此用武之国也。宜谕两藩，但能杀贼者即授以大将之权，如其不知兵宜悉输所有，与其赍盗何如享军，贼平之后益封两藩各一子为亲王，此足以报之矣。贤王忠而熟于计，必知其所处矣。’书上亦不报。及西安陷，秦藩府库乃尽为贼所有，【19】而秦王（朱存枢）竟而降贼，秦王妃刘氏独死之。【0】”

“闯贼既占西安，遂纵部大掠三日，并亲赠顾君恩女乐一部，此赏其入关策也。闯贼剽掠十余年，均未有大志，所过皆焚掠一空。及闯贼席卷湖广，始萌窃据之意，遂分贼兵委伪官以守。然湖广河南之地四达，通为战场，其所得郡县官军旋复之。待闯贼据于秦中，南扼荆襄北窥汾晋，而河南五府皆堕坏不堪，至此贼势强甚之至极矣，其兵锋所向，城镇迎降恐后，遂僭号。闯贼既欲称帝，乃默祷曰：‘某日晴明，则天与我矣。’至日阴雪，闯贼恶之，即有人往见并上一联云：‘风云有会扶真主，日月无光灭大明。’闯贼大悦，乃即逆位，号曰大顺，改明年为永昌元年。以牛金星为丞相，定伪官制，其有六政府，安抚使、防御使、权将军、制将军等号，又执秦王（朱存枢）以为权将军，永寿王（朱存桑）为制将军，并改西安为长安府，并榜掠巨室以助饷。十一月考校州县生员，一等与六政府属之，二等属于州县，三等属于佐贰。大发民众开驰道修长安城，闯贼则每三日亲赴教场校射，百姓望见黄龙纛，咸伏地呼曰万岁，而孙公诸将白广恩、高汝利、左光先、梁甫等先后降贼，独高杰因窃闯贼妻邢氏，故走延安，旋为李过所迫，折而东渡宜川，绝蒲津以守。闯贼据河山百二之险，遂不可制。”【1】

“闯贼初好杀掠，当初破洛阳之时牛金星即劝以不杀，及入襄阳，方严戢其下。待入关，自以为此其故乡之地，所过村镇慰渝父老，并严戒其部众侵暴民间。然闯贼于河南湖广连年征战，又值大灾频仍，白骨遍盈于野，贼之军资亦匮，乃于十月颁《掠金令》以筹饷，定助饷之额为九卿五万、中丞三万、监司万两、州县长吏半之，其所克郡县，凡设官治事者首必追饷，榜掠诸旧臣故家以索其金，征必空舍而归，凡死者一坎埋之，家人俱不知其所在。其于渭南向南氏追饷一百六十万，前礼部尚书南企仲年八十三遇害，其子南居业及从兄南居益皆被炮烙而死。闯贼部众入秦，其纵掠稍见敛迹，然未及一月，其五营军士即束丁男以为奴，突人庐舍剽掠妇女。秦人多有失望者，而秦之士大夫亦有悔之初催孙公出关者也。然其中亦有如惠世扬者，以六旬之龄赫赫人望，匍匐而受伪官，有言其受胁于凶逆而非得已。最甚者无如张国绅，首倡僭号，觊作贼相，又为闯贼诱文太仆之继室邓夫人以进之。邓氏江南令族，知史书工诗，张国绅以为必见幸，不意闯贼不好女色，乃揖故文太仆之名叱张国绅曰‘若同辈不能庇其伉俪，而行媚我’，遂斩张国绅而礼邓氏归其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