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原上的舞蹈(3)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像往常一样,徐早蝶比全家人起得都早。到田里派过活儿回来,就将摩托车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门前,在那里喝上一碗豆腐脑,吃上一块油饼。吃完便回到自己的闺房里,用洗面奶重新洗洗脸,然后坐在电脑旁工作。北方平原的风太硬,空气干燥,刚来的时候,她脸上总是皱巴巴的,喉咙也有点干痛,房里安了美容加湿器也不怎么管用。吃的东西也不习惯,面食是最近两年才吃顺口儿的。

平原的优点也很明显,质朴、开阔,田野里劳作的人就像个小黑点,蠕动、跳荡,有时还像黑燕子在舞蹈。心烦的时候,她独自在平原的草滩上闲散地走,虽然有些寂寞,可心里还是越走越舒畅,她就猜想平原的尽头是什么呢?她这辈子会不会走到平原的尽头呢?

有时,徐早蝶站在无边的青纱帐里暗暗发誓,冬闲的时候,她要与自己的男朋友进行一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这个男人是谁呢?徐早蝶自从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寻找这个人。美好的幻想,是在学校里完成的,如果不是弟弟在北方卖服装,如果不是承包羊马庄的土地,如果不是在她读到高二那年父亲患了一场重病,她也许是另外一个命运,这个男人的选择余地就很大了。她聪明,转学过来,依然是班上的高才生。为了徐家,她在高二那年就被迫退学了,离开校园的时候伤心地哭了。再想想弟弟,家庭里的男孩儿还没念到高中就经了商,眼下家里最需要的是劳动力以及劳动的组织者,而不是一个女大学生,道理简单而残酷。

徐早蝶是个十分孝顺的女儿。小时候家境贫困,父母又是那么宠爱弟弟,使她这个天资聪慧的女孩早早拥有了温州人的勤快、忍耐和精于算计的本领。她不知不觉地把精力献给了徐家和承包的土地,父亲的事业滚得越大,她操心的地方就越多,紧张的时候,她不仅要给家里雇用的农民派活,还要到外地听信息、跑销售。徐家毕竟是外乡人,弟弟又不在村里,她怕徐家挨欺负,她还要跟村干部们喝酒、给上上下下送礼,像交际花那样周旋。乡里的干部,农科站的,或是土产公司的人来了,她都要恰如其分地与之周旋。徐世昌只想让她管好田里的活儿,不想让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可无奈自己又不善应酬,所以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如果说徐早蝶接触面儿窄,那是不实际的。她见过的男人不少,给她家打工的男人也很多,喜欢当媒人的孙大嫂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徐早蝶一直没有心动,原因是没见到可心的。崔支书曾经把自己在海南岛当兵的儿子崔振广介绍给徐家。崔振广是高个头,长得很帅,比他爹还能说,见到徐早蝶眼睛亮了一下,徐早蝶也动了一下心思,依然没有答应。她觉得他身上缺少什么,甚至还有一种不牢靠的感觉。徐世昌知道崔支书在羊马庄的威力,岂止是羊马庄,几十年来,老头在全县全市都有一个关系网,乡长上任还要到羊马庄给崔支书一拜。老徐怕得罪了崔支书,劝徐早蝶答应这门亲事,也好尽快找到一个靠山。不料,徐早蝶任起性来,任凭谁说也不应承,这让徐世昌很是吃惊。崔支书越对徐家好,徐世昌就越慌得紧。徐世昌去海南岛卖良种的时候,到崔振广的部队看望他,背地里听说,崔振广跟一个上海的女兵谈上恋爱了。回到羊马庄,徐世昌先发制人,替自家姑娘解了围,还让崔支书心服口服了。

徐早蝶在徐家手脚不停地工作,春种秋收。除了地里,就在电脑旁忙碌,在电脑的网络上漫游就算歇息了。转眼就过了两年,没人见她主动跟人说说笑笑,更没人见她对哪个小伙子亲热些。母亲觉得早蝶该到了出嫁的年龄了,父亲却不觉得女儿怎么样,甚至觉得徐家的女儿本应该过着晚婚的生活。他害怕女儿离开这个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早蝶能给徐家招个女婿来,来维持这个家庭在羊马庄的地位。徐早蝶对父亲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徐早蝶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直模糊着,期待着。尧志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是在半年前。尧志邦的老爹给徐家打工,尧志邦百般阻拦,尧志邦对徐家的敌视,使这个自尊心很强的温州姑娘注意了他。有一次,徐早蝶到啤酒厂买啤酒,与尧志邦有一次交谈,尧志邦口才有些笨拙,可他对自己的观点毫不隐瞒。徐早蝶对他没有坏印象,相反倒十分敬佩他的骨气。她感到他不轻浮,懂事礼,很敬业,每天钻研他的啤酒配方,而且把电脑弄得很熟。只是由于家境的困窘,他生活上极为俭朴,几件旧衣服轮换着穿,衣服自己洗,抽空还要回家帮二姐干活。尧志邦是个勤快而有志气的男人,这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而常常使徐早蝶为之钦佩的,想起这些就让她耳热心跳。

听说尧志邦也从啤酒厂下岗了,徐早蝶几次催促父亲,一定要留住他。父亲不懂女儿的心,他只是派尧志邦的老爹给儿子施压,尧满仓都没能说服他,使徐早蝶心里很气愤。当听说他跟杨金铃要进城打工的时候,她曾经长久地感到遗憾和失落。人算不如天算!奶牛吃了徐家的麦子,意外地使她如愿以偿,她既留住了他,又让杨金铃与尧志邦分开。她早就看出来,傻乎乎的杨金铃爱上尧志邦了,可她明白,凭杨金铃的条件和素质,是很难走进尧志邦心里去的。就是说尧志邦是不甘心娶杨金铃为妻的,他是在利用这个痴情的村姑。唯一让徐早蝶担心的是,尧志邦的家庭条件差,他二姐等着结婚,杨金铃还是有空可钻的。好在杨金铃走了。她早该走了,她扭秧歌扭得又不好看。徐早蝶开始思念他了,开始格外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为的是不使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浅薄和粗俗。割麦子的时候,或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趁人不注意时总是要向他深深地望那么几眼,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的眼神很深沉,深得像秋天平原弯曲的小路。

徐早蝶怔怔地坐在电脑旁,并没有打开各地的农副产品供销网站,却是犹犹豫豫地摆弄着鼠标,在图画栏里,情不自禁勾画出“尧志邦”三个字。字是歪斜的,却很大,把整个窗口占得满满的。徐世昌咳嗽着走进屋来,她慌张地关掉电脑。

其实,徐世昌不懂电脑,他每每走到女儿房间,都是盯着徐早蝶的脸说话,压根儿就不往屏幕上瞅。可是徐家这几年粮食销售和种植规划,都要从网上得到信息。他看着早蝶湿润的脸颊,说:“早蝶,你马上把收割机收麦子的账目给我打印出来。”

“嗯!”徐早蝶重新启动电脑。

“你再查查,咱老家那边,大蒜和辣椒的标价。”

“嗯,有什么用?”

“麦子收了,该播种啦。”

“哦——”

“还有,我想知道,今年面粉是啥价格。”

徐世昌还要站在女儿面前说些什么,徐早蝶淡淡地说:“阿爸,我知道啦。”然后快速地移动着鼠标。

“打完后,你给我送到堂屋来。”徐世昌转身出去了。

徐早蝶细长灵巧的手指,把键盘敲打得很好听就像织布。阿爸所要的全部材料都打印出来后,她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堂屋,递给阿爸,还跟阿爸分析了一会儿大蒜和面粉的行情。当听到说尧志邦今天腿痛没有上工的消息,徐早蝶心里疼了一下。她愣了一会儿,再也没有跟阿爸谈论什么的兴致了,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一个暖水袋,然后麻利地换了一件墨绿色的裙子,走到镜子旁细心地照着。宽松的裙子显得温柔而神秘。窗子被风吹开,屋外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裙子的颜色被照得俏丽,更衬托出她皮肤的白净。她抓起暖水袋,确信阿爸和阿妈不在堂屋之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徐早蝶欢快地往村东走,村东北数第三个门口,就是尧志邦的家。他要看看志邦哥,为了徐家,也为了她自己。那是心理上朦朦胧胧的激情,鼓动着她去看他。当人们知道她去看他的时候,她就说尧志邦是徐家的雇工啊!人们的眼神就会问,尧志邦不仅仅是你家的雇工吧?徐家的雇工很多,每天都有肩痛的脚肿的,你怎么不去看?村巷静静的,没有人跟她说话,可她心里却编排着见他的一片理由。

忘记了天热,走到尧志邦家小院的时候,徐早蝶的脸跟水洗了似的。她看见嚼草的奶牛,不免有几分胆怯,心想他会接受自己的暖水袋吗?他的脚是站肿的,用北方土话说,就是“膀”了。暖水袋管用吗?一旦尧志邦看透自己的心思怎么办?他会不会反感自己了呢?又一转念,不会,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走进尧家的堂屋,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尧家在羊马庄算是穷户。她听尧满仓说过,六年前,尧志邦的老娘患的是肾病,转了尿毒症之后,硬生生花去尧家的几万块钱,末了还是死去了。听说尧家如今还有一点饥荒哩。她刚要掀门帘儿,屋里飘出了女人很媚的声音,这让她本能地收住脚步。

“志邦哥,我不能没有你!”

尧志邦粗重的喘息声:“我可以没有你。”

“你不是真话。我不是不愿意等你这两个月,是怕你被那个温州‘洗面奶’勾住了魂儿,是怕你——”

徐早蝶很快就辨出是杨金铃的声音,心里浸出一股怪味。

“笑话,金铃,你误会了。”尧志邦喝了口水,“你想哪儿去啦?徐家是咱村的大户,人家徐早蝶可是高贵的女强人,能看上我?”

“你看你看,刚两天,阶级立场就变啦!受人家剥削,还满口夸奖人家,你的骨气让狗吃啦?”

“金铃,你听我说嘛!”

“我不听你白话!”

“金铃,你真的不回城里啦?”

“你在哪儿干,我就在哪儿!”

尧志邦笑了:“傻样儿的,你还要给徐家打工?好马可不吃回头草啊!”

“我就是吃回头草!”

“早蝶还能要你?”

“敢不要,徐家还租着我家的地呢!”

徐早蝶没想到上城打工的杨金铃又回来了,她注定是为尧志邦回来的,她心里很乱,进退两难。但她十分清楚,此时若走进去将会是很尴尬的事情。于是,她就转身轻轻地跑了。她的身体轻盈,屋里人根本没有感觉她曾经来过。她跑到自己的房间,使劲儿把暖水袋往地上一摔,颓然地坐在竹椅上,呆呆地望着屋外渐渐飘过来的炊烟。

徐早蝶第二次来到尧家,是在麦收过后的一天上午。在这之前,徐家承包地里收下的麦子,一部分由尧满仓老汉操持着交到乡粮站,一部分放在徐家刚刚开张的米面加工厂。今天开现场会,县里乡里和各村的领导云集羊马庄,而且都拥挤在尧志邦家的院子里,因为要给尧满仓老汉一家挂光荣匾。尧家一夜之间就成种粮模范户了,这是老人梦都梦不来的喜事。尧满仓身上披着大红花,张嘴笑着,因门牙已经掉了很久了,笑声不算响亮。徐早蝶发现尧志邦一直沉着脸,默默地站在墙角,听见崔支书喊他,他才没精打采地来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徐早蝶的那台电脑,崔支书让尧志邦当众表演网上查找农业信息。尧志邦被迫坐下,打开电脑,电脑屏幕保护上硬是出现“尧志邦”三个字,就扭头看徐早蝶,急忙滑动鼠标遮盖过去。

徐早蝶的脸颊红了一下,怕露了馅儿,就躲在阿爸后面静静地看。徐世昌还向领导们介绍了自家来羊马庄打工的感受。崔支书听了满意地点着头:“老徐是我们羊马庄的荣誉公民哩!”徐早蝶看见杨金铃不管不顾地挤到尧志邦的跟前,还嘻嘻地傻笑着。徐早蝶虽然打心眼儿里腻歪她,但还不能把她拒之门外,为了徐家的利益,她还是耐着性子把她留下了。她没有让杨金铃跟尧志邦一起干活,而是把她派到了米面加工厂,干一种又脏又累的活儿。杨金铃是个能吃苦的北方姑娘,她没有怨言,而且把活计干得井井有条。当徐早蝶看见杨金铃的脸上、肩上和头发上落满白面,就想起戏里的“白毛女”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看完电脑表演,崔支书让尧满仓领着众人到田里,看田里种下的玉米、棉花、大蒜和辣椒。黄黄的麦茬不见了,土地变成了深红色。刚翻过的土地上有股水汽,尧满仓闻着这种气息,想象着秋天徐家的收成,更加后悔自己当初的草率,就有泪水在老眼里噙着。

在田里蹲到了晌午,尧满仓老汉才颠颠儿地回了家。路过村巷口,碰上孙大嫂和几个村人说话。孙大嫂咧着嘴巴喊:“老尧头,给你道喜呀!给人家干活,还当了模范,一脚踢到屁上啦!”尧满仓吭吭地支吾着,他拿不准她是啥意思。有羡慕咂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孙大嫂又朝着他的背影喊:“……到处都吹牛,吹的都一样!”尧满仓哼了一声不愿再听了,急急地走了几步。尧家成了种粮模范,难道是吹牛吗?这是村里派的。村人肯定跟着吃惊,尽管有些错位,有点突兀,老人还是被激动着,说明尧家的日子有了先兆。而且徐家的收成里也有他的汗水,他突然觉得这世界有了看头,人世也真有活头了。

吃午饭的时候,尧满仓心情特别好,咿咿呀呀地哼起皮影调子。他让二女儿给他烫了一壶酒,喝酒时,老人也让尧志邦陪着他喝。尧志邦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也不抬手端酒杯。他枯树根似的蹲在饭桌前,鼻子酸酸的。二姐催促说:“志邦,今儿爹高兴,你就喝一点儿吧。”尧志邦还是没喝。土豆埋头吃着面条,他今天有过年的感觉。在自家院里快乐地奔跑着,的确跑饿了。尧满仓没有在意儿子们的表情,嚼着桌上的豆腐干,独自把酒饮了,咂着嘴说:“志邦,谁说种田没出息?这回好了,给你吃了颗定心丸吧?虽说我们得不到实惠,可我尧家往后知道咋种地啦!徐世昌难道比我们多了三头六臂?”

尧志邦咕哝说:“爹,您就为这高兴?”

尧满仓嗯了一声,仰脖又喝了一杯。

尧志邦放下饭碗:“爹,这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啊!”

尧满仓酒喝得有些飘浮,瞪着红红的眼睛骂:“混账话,空欢喜啦?从今往后,全县都知道羊马庄有个尧满仓。人活名儿鸟活声儿,这名声是用金钱能买来的吗?”

“要这个名儿,我嫌丢人!”尧志邦气呼呼地走进里屋。

“志邦——”二姐喊着,叹息一声。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从没有过的光荣和欢乐。尽管她没完全弄清楚。可她希望的是,尧家有个脸面,志邦能够讨个好媳妇。

“没偷没抢,我丢啥人啦?”尧满仓愣着,端酒的手颤抖了。尧志邦回头哀哀地盯着老爹的脸说:“爹,崔支书是拿您当猴耍呢!您在地里滚了一辈子啦,不比我更懂庄稼人的脸面?”尧满仓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儿子,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过了一会儿,他顺着那根筋往回里想,忽然猛醒了,脸色竟然跟冻白菜一样难看了,他把酒杯狠狠一蹾,使劲揉着发红的鼻子。

尧志邦抱着电脑往外走,看都没看爹一眼。

二姐说:“志邦,早蝶跟我说,把电脑放这儿几天。”

尧志邦勾着腰没回头,倔倔地抱着电脑出去了。

“抱走!搁着那玩意儿堵心!”尧满仓愤愤地吼,“把那个牌匾也抱走,统统都给徐家抱去!”

尧志邦弯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二女儿闻到老爹说话时口腔里散发出大葱和酒的气味。她小声告诉老爹,那块牌匾已经被徐家人抱走了,咱家门上挂的是复制品。

“复制品?”尧满仓顿时黑了脸,恼怒地站起身,三下两下就把木制匾额拽下来,定定瞧了一会儿,然后狠狠踏上两脚。踏折之后,塞进灶膛里点燃。老人蹲在灶膛边,灶膛里的火苗子,将他扭曲的憨头面孔映红。火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的脸,老人从心底里呼唤一声:“天杀的!我尧满仓也是条汉子啊!”双颊就被自己的老泪烫痛了,感觉自己这张老脸被活活撕扯下来。老人哆嗦着肩膀,发出女人一样尖细的哭声,一溜清鼻涕吊在鼻尖,老人一把揪下来,揩在了自己灰灰的裤腰处。二姐和土豆都被老爹哭愣了。

尧满仓扛着锄头下地了。一路上,老人巴望着土地爷给尧家复制一片土地出来。奖牌可以复制,土地为什么不可复制呢?过去自家有地的时候,从没有过关于土地与尊严的思考,今天他似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不愿给徐家打工。看见自家的土地,老人就慢慢忘记是给别人打工,脸上的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他还像是给自家干活一样,检查几亩新翻过的地。这块地就要栽上辣椒了。上水之前,他将草根、碎石和被土埋了半截的塑料袋子挑拣出来,堆在地边,等到收工时把它背走。他蹲在地头,闻到了一股清新潮润的泥土味。许多人都上工来,看见老人提前上工,觉得他真的进入角色了,随便地跟老人开着玩笑,老人也没搭腔。他半天都没跟人说话,闭着眼睛,仿佛耳朵里塞着一把泥土。老人就是从今天开始耳鸣的,底气也不足了。

“放水喽——”皮黑肉糙的冬瓜在远处喊了一嗓子。

尧满仓好像还是没听见,当清冷的渠水顺着垄沟流淌过来时,老人似乎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焦渴,疯了似的俯身在地,敞开喉咙喝着,想把自个儿灌个死去活来。

尧志邦和徐早蝶是搭乘送辣椒秧子的拖车来到地头的。不一会儿,徐世昌也骑着木兰摩托赶来。今年的辣椒秧子是新品种,栽培要求也很特别,为这,徐家专门派尧志邦到城里的农科站学习了几天。尧志邦的聪明和内秀,马上就表现出来了。他给乡亲们讲解得井井有条,示范动作也很到位,令徐家爷俩儿十分满意。徐世昌还像往常一样吩咐尧满仓干活,上午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个游戏,游戏玩完了,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模样。

徐早蝶没让尧满仓插秧,而是给他派了个轻闲的活计,让他往垄沟撒底肥。徐早蝶本来是好意,怕老人在儿子的指挥下插秧有失面子,可是,尧满仓并没有掌握好火候,把底肥撒得太狠了。这一切,早被精明的徐世昌看在眼里了,徐世昌怀疑老人有私心,因为这块地是尧家的承包田。徐世昌背着插秧的泥手,走过来,轻轻地提醒他不要浪费底肥。老人看了徐世昌一眼,心里着实不悦,还是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尧满仓不知不觉中又撒多了,徐世昌搓着手上的泥,抢过尧满仓手里的粪筐,自己精细地撒粪。撒化肥的孙大嫂看见不由得一愣。

有一股鸟火憋在尧满仓的心里。老人看不惯温州人种地施肥的样子,小气鬼,这样几年下去,这块地非板结不可。他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吼道:“×蛋啊,底肥太少了,光使化肥,糟蹋土地哩!”

徐世昌边干边说:“像你那样撒肥,得多少底肥呢?我可赔不起,赔不起呢!”

“你觉得亏了,我的地更赔不起!”尧满仓顺手抓起一个柳筐,使劲往拢沟里扬着底肥。

徐世昌抢过尧满仓手中的粪筐,瞪着眼睛喊:“老尧头,你从前可不这样啊!别以为,你今天戴了红花,就是主人啦,要知道,你现在是给我徐家干活儿!”

尧满仓恼怒地一抡筐子,将徐世昌带了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泥沟里,孙大嫂急忙把徐世昌搀住了。“你——”徐世昌气得抖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就要朝尧满仓身上扑去,尧志邦和徐早蝶慌张地跑过来,各自拉住各自的老爹。徐早蝶拉着徐世昌的胳膊,小声说:“阿爸,这点事儿,值当的吗?尧大伯是好意,多施点底肥,将来辣椒收成也好哇!”

尧满仓被儿子抱住,伸着脖子喊:“徐世昌,你真不如早蝶懂事理,亏你活了这把年纪!”

徐世昌没搭理尧满仓,红着眼睛对徐早蝶吼:“在尧家承包地上多施底肥,到别人家,怎么办?我们赔得起吗?”

尧满仓“呸”一声,把一口痰吐过去:“姓徐的,老子不当你的傀儡啦!”他攥住尧志邦的胳膊,往地头拉着:“走,跟爹走!”

“爹,你消消火儿,消消火儿!”尧志邦挣脱了老爹。

尧满仓悻悻地走了,一失脚踩在水沟里,拔出脚,头也没回走出地头。到了地头,还没忘记把那些杂物捡走。

晚上收工,尧志邦回到家里,看见老爹站在院子里的牛棚前,给奶牛喂草料,还不断地跟牛说着话。老人看了儿子一眼,不说了,脸上一筹莫展。尧志邦走到老爹跟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其实,他从心里是敬佩老爹的,他不明白老爹的血性是靠什么爆发出来的?爹一直在徐家面前唯唯诺诺,今天是怎么啦?是上午的挂匾仪式,给他壮了胆儿吗?换一个角度看,老爹今天表现得很蠢,蠢得不能再蠢了。凭你尧家的处境,是没有实力跟徐家弄翻的,老爹不是很明白地教育他吗?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回家之前,徐世昌和徐早蝶都对尧志邦表示,要来看望他老爹,要跟老人承认错误。人家徐家有什么错呢?租用你的土地,使用多少底肥是人家的权利,温州人能给你台阶下,是冲着你儿子尧志邦的面子。如今的尧志邦思想开始转变了,他对徐家的生产方式很感兴趣,徐家父女都是他佩服的人物。他要跟徐家学,将来收回土地的时候,也像徐家一样灿烂一把,再也不能端着金碗到处苦巴苦累地讨饭吃了。

吃饭的时候,沁心润肺的田园气息,涌到院落,再从门缝里流到房间里。尧志邦和二姐一起劝了劝老爹,只能是劝,才不失晚辈的分寸。他还告诉老爹,晚上徐世昌父女俩要来看他。尧满仓没吭声,大口地嚼着大葱,辣得眼睛里流出泪水来,把头深深地勾下去了。为了省电,家里只用了二十瓦的节能灯,光线有些昏暗,老爹面目不清的脸常常使尧志邦一阵心酸。一家人草草吃完饭,静静地等待徐家父女的到来。温州人的精明处处都能显现出来,在徐家人到来之前,徐世昌派崔支书赶来铺垫,崔支书劝了劝尧满仓,最后还措辞严厉地训了老人几句。

二姐看着崔支书来了,从兜里摸出三块钱,递给土豆,让他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个西瓜来。土豆拿了钱,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崔支书对尧满仓的训斥,老人是不敢回嘴的,因为崔支书对尧家向来都是很照顾,连选择顶替徐家戴花的人都想到他。老人一直信服着崔支书。崔支书直到把老头说服了,才起身走了。崔支书走到门口,尧满仓忽然含着眼泪问一句:“支书哇,土地政策还变不变啦?啥时第二轮承包土地?”

崔支书笑笑说:“快啦,可能是明年吧。”

尧志邦问:“三叔,徐家承包的土地还有六年到期,要是明年第二轮承包,我们与徐家的合同是不是作废啦?”

“咦?我还没想过。”崔支书想了一会儿,说,“我可吃不准,到时问问乡里。你们想收回土地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可不能干出格儿的事情,啊?徐家老两口挺喜欢志邦的。”说完就走了。

尧志邦先是惊着,继而红了脸,愣愣地看着夜空。二姐却笑着喃喃:“是徐家两口喜欢志邦,还是早蝶喜欢志邦?”

尧志邦瞪着二姐说:“二姐,你想哪去啦?”

二姐像孩子吃奶般地笑着。说了一会儿别的话,徐世昌和徐早蝶提着西瓜进了院子。尧志邦和二姐出来迎接,却看见弟弟土豆抱着西瓜奔跑过来,扑通一声,跌了一跤,很圆的西瓜骨碌碌滚到暗处,滚到墙根儿才碎了,红红的汁液淌了一地。

满院儿都是浓浓的西瓜香味。凡是从小院门口走过的人,都能闻到西瓜的香味。(未完待续)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推荐阅读
御天武帝 泛次元聊天群 至尊仙道 仙王归来 武道战神 寒门狂婿 诸天祖师模拟器 史上最强大师兄 绝顶保镖 鉴宝神医
相邻推荐
提瓦特生活日记异界之魔兽崛起超级黑科技海岛从超神开始的司法天神掌控天下我能看见属性点我能看见物价表道门念经人穿越HP妖皇神宠进化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