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原上的舞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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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志邦没有去找徐早蝶,他是跟着老爹来到麦地的。这块被称作“大刀把儿”的土地,周围被小河包围着,形状真像一个刀把儿。从小路到达麦田,要跨过那座窄窄的土桥。徐早蝶没有骗他,收割机是开不过去的。望着好大一片麦田,尧志邦半张着嘴慌了,心咯咯地往喉眼里跳。他闻到了麦香,久违了的麦香,还慌个什么呢?怕吃苦吗?尧志邦看着黄熟的麦子几乎无从下手,他嘟囔了一句:“爹,这真是咱家的地?”老爹瞪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尧志邦竟然埋怨老爹过去怎么没带他来过?老爹把茶壶放在地头,拿两捆麦秸遮住茶壶说:“这是村里后补的。”儿子对自家土地的陌生,并没有引起尧满仓的不满。尧志邦能忍了这口气留下来,老人已经很知足了。要是在城里卖苦力,完全是没谱的事,只有土地才是牢抓实靠的。尽管眼下是给人家干活,可这是自家的地,把自家的地养肥了,最后收回来的肯定是一块肥田。

尧志邦袖手站着,忽然觉得徐早蝶不到谁来派活?老爹告诉尧志邦说,徐家向来都是记捆儿包活,徐世昌会来验收的。尧志邦开始跟着老爹割麦。太阳斜刺过来的光芒,像是麦芒儿扎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胳膊上,痒是痒,还有点痛感。他听到了老爹割麦的喳喳声,热乎乎的脚步声。他自己割起来的时候,就听不到老爹那边的动静了。刚下镰不大时辰,他就感到不得劲儿,手掌心里干痛,一看磨出个血泡。他从地头的书包里拿出一副线手套戴上。

不一会儿,给徐家打工的村人纷纷赶来了。尧志邦直起身看见孙大嫂、冬瓜、草剩、立伟和孙三老汉走过土桥,跨进了麦田。孙大嫂远远地喊:“志邦,给你爹打帮手啊?”立伟从麦秸里掏出茶壶,喝着水问:“志邦,你不是跟着金铃到城里打工去了吗?”尧志邦摇了摇头说:“不去啦,跟你们一样,给徐家打工啦。”

“志邦,你真是心甘情愿吗?”立伟问。

“你不把金铃给涮了吗?”孙大嫂拢了一下头发,“人家金铃可是为你才求她舅舅的!”

尧志邦说:“你们能忍,我为什么不能?再说,我跟早蝶说好啦,只给徐家干上两个月。”

冬瓜说:“你不去,我可要插一杠子啦!”

尧志邦笑着说:“你去嘛,金铃兴许没走呢。”

孙大嫂瞪了冬瓜一眼说:“金铃看上的是志邦。你小子去了,金铃还不气歪了鼻子?”

冬瓜抓着脑勺咧着嘴,嘿嘿笑了。

孙大嫂悄悄走到尧志邦跟前说:“志邦,我看金铃对你有意思,大嫂啥时喝你们的喜酒啊?”

尧志邦脸红了,轻声说:“孙嫂,我从没这么想过。”

孙大嫂说:“要说金铃长得挺受看,就是屁股大点。大屁股有啥不好,能生儿哩!”

尧志邦一味地背着脸说:“孙嫂,你别说啦!”

立伟粗鲁地审他:“你小子早把金铃睡了吧?”开玩笑不论辈分的孙三老汉还火上浇油,咧开嘴向尧满仓道喜。尧满仓一直没有直腰,可他耳朵不背,听着大伙的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抬头看了看尧志邦。他想从儿子的表情上判断是否有这回事。尧志邦赶紧辟谣。他以为老爹埋怨自己不踏实干活,就不再跟别人说话,弯腰割着麦子。孙大嫂他们还在说笑,尧志邦觉得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痛苦,他们似乎找到了生产队时期的快乐。土地连片转包给徐家,就像是重新组成了生产队。他记得一篇小说里说过,集体劳动就是好,能把爱情来产生。他听二姐说,立伟从啤酒厂下来就在玉米田里跟蓉蓉有了感情,不久就结婚了。对于尧志邦来说,急于找个对象,是要把二姐从这个家庭里解脱出去。具体落实到哪个姑娘的时候,他又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更没有当一辈子农民的想法。如果他娶了农村媳妇,就将他永远拴在了土地上。这种矛盾心情常常使他无所适从。他不是鄙视老爹这样的农民,只是觉得他们活得单调,活得艰难,再加上那些庄稼人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难缠事困扰着他,都让他心里酸一阵苦一阵的。

黄乎乎的麦茬盖满地皮,黑色的焦土一点也看不见。尧志邦的双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着,他把麦茬留高了,挨了老爹的一顿训斥。他不气不恼,趁空儿直起腰,走到地头大口地喝着茶水。这是浙江龙井茗茶,是前几年的陈茶,是徐世昌包地时送给老爹的。老爹一直舍不得喝,眼看着快变质了,才从房顶的篮子里拿出来。他看见地那头的收割机跑得很欢,将金黄的麦秸扬得高高的。他的视线被远处模糊的厂房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个地方,但又不得不看。那是他曾经工作了四年的啤酒厂。酒厂原来是跟人家联营的,对方出个厂标就分钱,分大头的钱。后来因为分红的事,双方闹僵了,对方撤了。村支书崔洪生说要打自己的品牌,又闹了一年,自己的品牌没打出来,酒厂的轮子就转不动了,连本地人都不喝他们的酒了。尧志邦在厂里是干技术活的,专管配料,穿着白大褂在电脑旁走来走去,是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跟土地和农民离得很远,殊不知自己始终是个农民。他离开啤酒厂的上午,竟然偷偷抹了几滴眼泪。别了,即使啤酒厂还红火起来,他也不想走进去了。看见徐家在自家的土地上发了财,真让人眼红,当初他和老爹还不如死啃住土地,那样就不会出现眼下的尴尬。

尧志邦割麦时反复看自己胳膊上的镀金手表。刚刚干了两个钟头,离收工的时间还很远,他觉得像是在田里干了一年那样漫长。他有点烦心了,像是有一口腥热的血团在喉咙里滚着。一抬头,看见徐早蝶骑着蓝色的木兰摩托赶到地头,分给每人一根冰棍儿,尧志邦也接了冰棍儿吞吃下去,涌到嘴里的火气才被压下去了。徐早蝶是替他阿爸徐世昌给大伙记工的。她自己也跟着干活。她浑身的曲线都是完美的,眼睛很亮,黑黑的的长发无比柔润地缠在头顶,再用宽大的草帽压住。她走到尧志邦跟前,尧志邦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徐早蝶高兴地说:“志邦,我就知道你会来田里。哎,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弟弟和他的女朋友回来啦!”

“你还有个弟弟?”尧志邦疑惑地说,“我好像没见过。”继续割麦,拿镰刀的手有些飘。

徐早蝶开始割麦:“我弟弟初中没上完就经商啦。他是最先来北方的。他从我们老家往这里倒服装。”

尧志邦这才找到徐家举家北上的理由。徐早蝶还告诉他,弟弟的女朋友是北方女孩儿。尧志邦问了一句:“如果土地承包到期,你们家还回温州吗?”

徐早蝶挺了挺胸脯,绘声绘色地说:“也许不回去了,我们那里没有地了。我们温州农家出来的不少,乡政府管这叫外延农业。”

尧志邦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到外头种地。”徐早蝶解释着,还说她家在养马庄的收成,年底也要上报老家乡委会。尧志邦心里好奇地记下了“外延农业”这个词儿。徐早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抬起头来一看,才知道徐早蝶已经把他甩下好远。田里劳作着的女人屁股都惹眼的大,他从麦子的缝隙里看上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后腰分不清楚。早蝶与北方女人不一样干活时有个俏模样儿,不时流露出一种姿态无论多么繁重,都不失优美。当徐早蝶站直了身体,身腰确实细,肩和屁股也还丰满。尧志邦又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使他慌张地把目光挪开。

徐早蝶看见他落后,就回过身大声问他:“你还没回答我,晚上你到底去不去?”尧志邦愣了一下,支吾着问:“晚上?晚上怎么啦?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见。”徐早蝶继续重复说:“我父亲说,请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尧志邦更加疑惑:“我是给你家打工的,为什么请我吃饭?”徐早蝶瞪眼说:“美得你!你以为是专门请你呀?我弟弟回家,请村里崔支书。父亲说让你陪陪,他还有话跟你说。”尧志邦犹豫一下说:“还是让我爹去陪吧,我跟崔支书没话可说。”徐早蝶生气地说:“怎么,我父亲就请不动你啦?那我徐早蝶能不能支使你?”尧志邦想了想说:“算我出工,我就去!”他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没有底气。徐早蝶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撇着嘴说:“你可够牛的,好,算你出工!农民!”尧志邦长出一口气,感到很畅快,似乎感到自己替羊马庄受到屈辱的农民扳回一局。他站在自家的土地上说话还是有底气的。

尧志邦看见徐早蝶不再搭理他,弯着腰默默地割麦,双手挥舞得是那样的灵活,就像二姐扭秧歌一样精彩。眨眼的工夫,徐早蝶的身后就倒下一片麦子,致使孙大婶他们有些惊奇地打量这个温州姑娘。她这样拼命干活,是给人看呢,还是出于对自家的责任?这让他们联想起早蝶的父母给村人打工时的泼辣劲儿。他猜测着,温州的姑娘都这么能干吗?

太阳到傍晚才蔫了,一股凉风吹来,吹出一声声悠长的吆喝,将麦秋的日子喊缓了,缓慢中还有一些温馨。不断有村人从田里钻出,吆喝着老牛,哼着歌谣,背着沉甸甸的麦稞子,慢悠悠地上了路。尧满仓估摸还有几袋烟的工夫天才黑,就开始给割倒的麦子打捆儿,尧志邦站在老爹的身后打“腰儿”。尧家父子割的麦子打捆完了,老爹发现“腰儿”打多了,就走到徐早蝶跟前,默默地捆她割到的麦子。一天割完的麦子码成了高高的几垛。最后见数的时候,徐早蝶怕这些人的麦捆有大有小,就更改了父亲定的章程,按地块儿登记他们的成果。

徐早蝶骑上摩托之前,还叮嘱尧志邦晚上吃饭的事。尧志邦说他记住了。徐早蝶将草帽甩到后背,浓黑的长发就披散下来,被晚风吹起,像个尾巴似的拍打着她的腰身。他目送着她消失在晚霞里。老爹喊他回家,尧志邦还愣着。待他抬腿迈步的时候,双腿像刀砍似的一软,跌坐在地头的青草丛里,像个打滚的草驴。他咧咧嘴,用手捶着双腿,揉揉两只发肿的脚。真担心下一步的日子怎么个熬法?

“不中用的货!”老爹皱着眉头叹息一声,独自拿镰刀挑起铜嘴茶壶走了。

尧志邦留在徐家干活,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两个月的光景嘛,三捶两棒就能对付过去。晚上吃饭之前,他忍着浑身的疼痛,赶在日落之前来到了徐家小院。等待崔支书的时候,徐世昌把尧志邦领到西屋的吊扇下面,想跟他说说话,等崔支书来了喝上酒,恐怕就没机会了。徐早蝶看出父亲的意思,悄悄躲出去,帮着母亲蒸米饭去了。

徐世昌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单瘦,背微驼。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女气,夹生的普通话能听懂。他给尧志邦递了一支石林烟,自己也吸着烟说:“志邦啊,听说你从啤酒厂回来,应该登门去看你,可我这阵儿忙着筹建米面加工厂,又赶上收秋,就给耽搁啦!我只是让你老爹给你捎话,看来是我老徐有失周到哇!”

“不,徐大叔言重啦。”尧志邦惶惶地看了徐世昌一眼,“应该是我来看您啊!”

徐世昌目光很硬,有股逼人的气势。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尧志邦说:“你爹还是我的老大哥,为人忠厚;你呢,不仅有你爹的忠厚,还比你爹有文化,听崔支书说,在酒厂你还是个技术人才呢。”

“哪里,我算什么人才?”尧志邦脸红了,“我要是人才,啤酒厂就黄不了啦!”

徐世昌摆着手说:“哎,这怎么能怪你呢?听说你研究了一个配酒方案,几个厂长就是听不进去。连崔支书也拿你不当一碟菜,可他们现在后悔啦!”他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尧志邦跟着笑一下,脸上的肌肉有点拉不开。动一下身子,浑身就痛,他抬起胳膊弹烟灰都很艰难,可他心里受用。徐世昌把烟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继续说:“是人才,我就要留住。小尧儿,不看奶牛的事,我徐世昌也要请你留下来。我把早蝶骂了一顿,土豆是个残疾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逼志邦啊!对不住啦!”

“没什么!早蝶没逼我。”尧志邦说,“大叔,别看我是村里娃,对种地我是一窍不通哩!连早蝶我都不如。”

“你别谦虚,聪明人干什么都有门道儿。”徐世昌脸上的皱纹胀得饱满,眼睛很亮,“虽说我们是外乡人,可你们羊马庄老少没把我们当外乡人看。羊马庄的人情厚哇!我呢,虽说是承包你们的地,可我不能对不起乡亲们,不能把事情看短喽!这不,村里没有米面加工厂,打粮食还要到外村。为方便乡亲们,我徐世昌贷款也要上马。”

尧志邦惊讶地听着,睁圆了眼睛,没想到精明的南蛮子还添了北方人的血性。

“这是个小事儿,志邦,你知道吗……”徐世昌往尧志邦跟前凑了凑,“等村头的高速公路开通喽,我还想在村里搞一个北方良种培育基地。搞科学育种,将来向外面批发良种,前景就更好了。我想,就把这里当成你家,大叔给你提供一切方便。你们北方有句俗话,前半辈看老,后半辈看小。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啦!”

徐世昌还一脸真诚地叮嘱尧志邦,你往后就是这里的主人。尧志邦疑惑地听着,心想:我给你们徐家打工,我怎么成了主人呢?转念一想,从土地上讲,他是主人也有道理。老人的话说得妥帖温暖,尧志邦就谦虚着说晚辈没本事,还激动得涨红了脸,头顶像是开了一方天,几天里忧郁的情绪,一扫而光了。温州人就是厉害。他过去没有跟徐世昌真正交谈过,所有对于他的印象都是从老爹那里得来的。老爹顺心时就夸上一番,不痛快的时候就骂上两句,纯属农民式的狭隘和自私。徐世昌不仅务实,还很有眼光。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农户暂时失去土地也许不是坏事,徐家承包村里的土地,将会对羊马庄人的观念有个冲击。转过这个弯子,他对徐家的情绪就顺过来了,所以就跟徐世昌有说有笑了,还大胆地提出自己对土地和庄稼的看法。

徐早蝶偷偷掀开门帘,看了尧志邦一眼。

阿妈喊了徐早蝶一声,让她把一盘刚出锅的红烧排骨端到饭桌上。她答应一声就过去了,脸上光泽润红。母亲顾不上看女儿的脸庞,她一直在门外的灶屋里忙着,把各种拿手炒菜做出来。但女儿这一天里的好情绪,做娘的是感受到了。过去的徐早蝶在家里少言寡语,整天埋头干活,自从早上,把土豆的奶牛牵回家里,意外地留住尧志邦,她就显得很活跃了,话也多起来。这个晚宴本来是要往后拖一拖的,中午吃饭时,弟弟徐早生带着女朋友一来,徐早蝶就跟父亲提出,晚上宴请崔支书,顺便让尧志邦来作陪。徐世昌知道女儿是牺牲了自家麦子才留住了尧志邦。徐世昌对尧志邦的好感是从崔支书那里得来的,女儿挽留这个小伙子,他也并没有往别处想,只是觉得徐家的事业缺少人手,特别是缺少有能力的年轻人。

徐早蝶频频地把盐水虾、红焖鸡、醋熘土豆丝、酸菜鱼、黄瓜拌蜇头等杂七杂八的菜都端上了饭桌。堂屋的房梁顶上,一盏六十瓦的电灯泡照耀着,将桌上的菜照出五颜六色来,很是吊人的胃口。

崔支书还没有到来,急得徐世昌不时看表。徐世昌嘴里嘟囔着:“这个崔大头啊!”他喊徐早蝶用电话呼崔支书。这时,门外有嘈杂的说话声,门帘挑开,徐早蝶领着弟弟徐早生和他的女友艾香走进屋来,并把他们介绍给尧志邦。尧志邦第一次见到徐家的公子,下午在麦田里他头一回听说徐家还有个儿子。他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说:“早生老板、艾香,你们是从城里来啊?”

徐早生点着头,递给他一支“中华”烟说:“志邦大哥,别叫我老板,叫兄弟吧!听姐姐说,你来我家帮忙了,谢啦。”

尧志邦刚要说些话,就听见堂屋里有人说话。徐大妈的声音:“没什么好菜,支书莫见笑啊!”崔支书的粗门大嗓:“好菜,色儿好味更好啊!”都听出是崔支书来了,一屋子三人都到外屋来迎接。崔支书身材魁梧,长得像唱黑头似的,进门就双手抱拳,冲着徐世昌大声嚷嚷:“我靠,我靠。来晚啦,让你们久等啦。”

“那你就多喝两杯酒!”徐世昌说笑着,拉崔支书落座。

崔支书让尧志邦坐在他身边,崔支书扭头对他嘿嘿一笑,举起酒杯说:“志邦啊,前两天听说你要上城打工,我真急呀!总想找你谈谈,赶上村里来了一拨儿考察大棚菜的领导,就耽搁下来了。是我向老徐推荐了你,老徐能把你留下来,这就好,这就好哇!”说着干了一杯酒。

尧志邦腼腆地举杯,跟着喝了酒,脸马上就红了。

徐早生让女友艾香给众人满上酒。崔支书举杯又说:“志邦,你看见了,别看老徐一家是南方人,可他们有咱北方人的忠厚和义气。别提啥打工不打工的,不受听。你说我崔洪生给谁打工?给百姓打工,还是给乡领导打工?就这么回事儿。老徐丰收了,大伙也多拿钱。好好干,老徐两口子是明白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三叔说得对!”尧志邦点着头,知道崔支书说完就得喝酒,干脆主动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酒盅从手里滑落到地上去了。他慌乱地弯腰去桌底找酒杯。崔支书骂着:“你小子咋啦?这么好的酒往地上泼,小心三叔揍你!”

尧志邦不好意思地看看大伙:“我这胳膊痛哩!”徐早蝶手疾眼快,她让尧志邦等着,自己找到酒杯,洗好递过来,替他解释说:“阿叔,你别吼吓志邦,他下午割了好多的麦子,可能是累啦!”

崔支书笑了:“志邦,下午就到位啦?好哇,算三叔冤枉了你。是啊,你毕业就到啤酒厂了,嫩皮嫩肉的,刚干活是不习惯,慢慢就会摔打出一条好汉的!”说着自罚了一杯酒。

尧志邦看见徐早蝶跟他使眼色,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木然地坐着。但他心里暗暗感激她替他解了围。徐早蝶在一旁站着端菜,陪桌上人说话,还怕尧志邦喝高了酒。她知道崔支书酒量很大,一瓶酒对他不算什么。崔支书跟徐家老少喝了两圈儿,又盯住了尧志邦,尧志邦真的含糊了,连连告饶:“三叔,我不行啦,在酒厂咱喝过酒,我哪有量啊。”

崔支书不依不饶:“今天是你来陪三叔喝酒的,三叔呢,是来看早生和艾香的,你可别给我扫兴啊!”

“阿叔,别逼他了,看来他是真不能喝!”徐早蝶笑着走向崔支书,“您也多吃点菜吧。”

徐早蝶站着给崔支书夹菜,又给尧志邦添了菜。崔支书红着眼睛盯着徐世昌说:“老徐啊,姑娘不让我跟志邦喝,那我只好跟你喝啦!”

徐世昌笑着抿了一小口说:“我这点量,你是晓得的。”

“就这点,我烦你们南方人!”崔支书沉着脸说,“喝点酒的?要不了命。”

徐早蝶说:“阿叔,我阿爸血压高,他不能再喝啦。”

“三叔,我跟您喝!”尧志邦不知怎的竟亢奋起来。

崔支书哈哈笑了:“哎,这才像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志邦,喝酒能办大事。你三叔不是想酒,是王八蛋们逼出来的!日后你就明白的!”

徐早蝶就笑:“所以你又来逼志邦!”崔支书没听出什么,只是嗯嗯地应承。徐早生和艾香笑得嘴里喷出了菜。尧志邦没笑,他端着酒杯想,今天就是喝倒了,也不能让徐家人小看了。他要变被动为主动。敬了崔支书又敬徐世昌一家人,喝得自己飘飘忽忽。酒精像小虫儿爬到筋骨里,浑身竟然不痛了,还有点痒,痒过之后是舒服的感觉。徐早蝶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旁的,他全然不知,早蝶用脚轻轻踢他的脚,也没反应,只是跟崔支书傻喝。这会儿,徐家少爷和女友已悄悄撤离了桌子。徐早蝶只好偷着将矿泉水倒进“剑南春”的瓶子里,尧志邦的酒杯里就都是水了。尧志邦竟然还有口感,喝出杯里是水,看了徐早蝶一眼,心里浸出一股暖流,脊背出也热热地流出一柱汗来。

徐早蝶把一块鸡肉夹到他的碗里:“吃点东西吧!”

尧志邦怕崔支书看见,忙把鸡肉夹到崔支书的碗里。其实,这阵儿的崔支书已经有点高了,一只手使劲拍着他的右肩膀,让他往后好好干,拍得他直咧嘴。徐世昌见崔支书净东一嘴西一嘴地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就忙把他搀进里屋,让他喝点苹果醋醒酒。

徐早蝶还要给尧志邦夹菜,他拦住了她的胳膊,说自己什么也吃不进去了。然后还站起身,有礼貌地请早蝶的母亲吃饭。徐家老女人干活很麻利,满桌的饭菜都是她一人做的。早蝶娘笑着:“志邦啊,你吃好了吗?”他红脸应承着,心里感激早蝶,如果没有她的照顾,肯定会喝吐的。尽管徐世昌表面笑呵呵的,那是应付崔支书,其实他跟很多南方人一样,不愿劝酒,更瞧不起喝醉出洋相的北方佬。

徐早蝶本想把尧志邦扶到她的闺房里喝茶,给他醒酒。她的闺房在前院的厢房里。她说那里有上网的电脑。尧志邦想看看她的电脑,却被里屋的崔支书喊住了:“志邦,你小子进来!”

徐早蝶说:“我带她到厢房里看电脑。”

“看啥子电脑?早蝶你也进来。我也有话跟你讲!”崔支书干脆掀开门帘,探出红头大脸。

徐早蝶和尧志邦都进到了里屋。崔支书又爬上了炕头,霸着一角,好像满腹的话要说。徐世昌阴眉沉脸地吸烟,他吸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到另一根香烟上,吹得满屋烟气腾腾。崔支书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几条青筋,他咳了咳说:“早蝶姑娘,我跟你爹商量了半天了,你也是徐家主事儿的人,跟着听听拿个主意。”

徐早蝶愣了一下问:“阿叔,什么事儿把我爹愁成这样?”

尧志邦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将这个家庭融洽和欢乐的气氛给冲掉了。他喝了酒也敢说话了:“三叔,你可别跟徐大叔耍酒疯儿啊!”

“没你小子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一会儿还有你的事儿呢!”崔支书把脸对着早蝶,“今天到乡政府开会,我领了个任务。麦秋期间,县里要在咱羊马庄树一个种粮典型,乡长点名树你家。因为你家是大户!不过,操作起来还他×的怪难办的。”

徐早蝶笑着:“这是好事儿啊,有什么难的?”

“乡长说,你家的户口还在温州,不宜宣传。后来乡长出了一个主意,找一家当地人顶替,只是拿走一个名分!”崔支书叹息一声,“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粮食是你家的粮食!将来乡里奖励的化肥,也都归你们!当然,得让村里那户替领。”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我找乡长论理去!”徐早蝶气愤地站起身说。

“你急个啥?坐下!”徐世昌训斥道。

徐早蝶坐下了,胸脯起伏着。

“这事儿,是有点委屈你们徐家!不过羊马庄的心里还是明镜儿似的。你们帮了忙,羊马庄打响第一炮,村里老少,不会忘记你们的。往后,就是承包到期,想留下来,还是好通融的。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崔支书喝了一口苹果醋,喉咙里咯咯响着,“或者,在你们承包土地的人家,选定一户出头露面!”

屋里很静。挂在堂屋与里屋门楣玻璃旁的电灯,忽然显得暗淡了,人的脸也跟着暗淡。

“三叔,你喝高了!”尧志邦看着他说,“有这样的事吗?”

“没高,没高!”崔支书摆着手,下了炕沿儿,“老徐,我回去啦,你们合计合计吧!”

徐世昌终于开口了:“崔支书,你别走啊,米面加工厂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崔支书说:“你别眉毛胡子一把抓,先商量这个事儿吧!”

徐世昌说:“我答应啦,谁家顶替,你崔支书定夺吧!”

崔支书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老徐是爽快人。尧家爷俩都给你家干活,我看就让尧满仓出头露面吧!”

“这不行,真的不行!”尧志邦急着喊。

崔支书重新坐回炕头:“志邦,你急啥?我跟你爹去谈。尧满仓啊尧满仓,你爹一辈子就想满仓,听了不乐死才怪呢!”

徐早蝶和徐世昌对视了一眼,无奈中还算满意。尧志邦听了倒有一种屈辱感,心里别扭,肚里的酒又犯怪了。等到崔支书走后,徐早蝶拉他去看电脑,他没有一点兴致,说自己头晕,跟着崔支书一起走了。他哪里知道,徐早蝶一直护送着他到家门口,看见他进了家门,自己才悄悄地往回走。

夜里十点半,院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奶牛反刍的声响。老爹和土豆都睡着了,只有二姐边看电视边做笤帚,电视是黑白的,雪花山跳着,二姐手里的高粱秆子被钢丝扎得吱吱作响。尧志邦想跟二姐说说话,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往上翻,跟着他就趴在炕边吐了起来,吐得腰部一阵阵抽搐,直都直不起来。二姐默默地给他打扫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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