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旱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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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梅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平静终归是好的。潮涨潮落,日子平稳过。八贵出海拢滩,回家里就觉出女人的异样。喜梅子的沉静,让他惊惊生出些恐惧来了,像他这路汉子,就怕这种无依无托的憋屈。过这种没滋没味的日子,还不如掉进海里稀里糊涂懵里懵懂死掉算了,八贵想。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八贵再次出远海回来,单桅老蛤蟆船彻底颠垮了,浪里闯滩折了龙骨,不大修怕是不行了。渔人没了硬实的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空落落的。修船的日子里,八贵心里很躁地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地不说出口,豆干饭焖着。喜梅子直愣愣地捅破这层纸。女人忽然像条红旱船,把男人的天空织成红旱船模样的怪圈儿,任他怎么挣脱也走不出去的。八贵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大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进里面去了。八贵终于说俺愿做老师试试。喜梅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八贵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

八贵知道她为啥哭。

喜梅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你这么自信?”八贵问。

“万般都是天意。”

八贵憨实地笑。

“人哪,为啥一棵树上吊死呢?”

“为啥你不去干?”

“你比俺强!”

八贵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踌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排摆排摆。喜梅子就去找乡长了。乡长爱抽鬼子烟爱喝茅台酒。她舍得花钱带来许多。乡长说滩沟小学的空额填上了。喜梅子心尖抖了一下说:“乡长,你就再想点别的法儿吧!”乡长挠着头皮说得找县教委的头儿商量。于是喜梅子又逼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八贵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来。“俺的天神哩,孩儿他爹终于从一个渔花子成了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喜梅子想。

八贵拿到批文癔症症痴呆呆好一阵子,睁圆一双眼睛切切地朝老河口张望,他啥话也没跟喜梅子说,便独自去了船厂。他终于从凌凌乱乱的白茬船堆里寻到了自己的那艘单桅大肚蛤蟆船。船已修好,还没刷桐油,白森森的茬口在日影里闪闪烁烁的,有些空幻缥缈,新鲜的木头香味儿在船的上空悠悠不绝。八贵使劲嗅着这种香气,缓缓蹲下身,吧嗒吧嗒地吸烟。他的耳畔又响起悠远凝重的轰轰潺潺重重叠叠的潮音。听不到这种绝妙的声响,他很难顺畅地过日子。他手抖抖地抚摸着平平滑滑的船板,心里积满委屈,一时竟湿了眼眶儿。

“贵哥,贵哥,你是咋啦?”

四喜屁颠屁颠地凑过来。

八贵狠歹歹地望着四喜说:“四喜,你驴×的过来!”

“啥事?贵哥?”四喜过来蹲在他身边。

八贵的头痛得像个空坛子,心事很重地对四喜说:“从今日起,俺这条船由你用吧!”

“你又买新船啦?”

“不,俺当老师啦!”

“孩子王有啥当头?”

“俺们那口子喜欢。”

四喜拍手拍腿地咒:“你那娘儿们真是疯啦!”

“没有。”八贵说,“疯了倒好……”

“这年头赚钱的是大爷,别的都是孙子!”四喜很世故地骂。八贵粗粗的喘声像伏天里拱墙的猪。四喜又说:“这事就拍板啦?”八贵终于苦着脸说:“拍啦!是罪也得受。娘儿们家也是盼咱好,说不定还能混个人模狗样出来呢!”四喜说:“你心里苦,她知道吗?”八贵说:“知道不知道还不是一回事儿!”四喜叹一声又说:“贵哥,你变得越来越不是你啦!”八贵骂:“屁话!”依旧瓮一样蹲着。几粒鸟屎淅淅沥沥掉在八贵头上肩上,他没去擦。四喜沉吟一会儿说:“贵哥,你高高兴兴去吧!话又说回来,当一辈子渔花子,赚多少钱也是下三烂!也许,喜梅嫂是对的。”八贵没吱声,颤索索站起来,扭身便走。四喜说:“贵哥,这船。”八贵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地回一句:“你看着办吧。”四喜连着喊:“俺给你租钱,你啥时回来都成。”八贵大大咧咧摇摇晃晃地走了。走上老河堤时,他还扭头朝他的船张望,满脸的眷恋,咬肌一闪一闪的,眉心处胀出肉疙瘩。

八贵像个没魂儿的螃蟹,逛逛荡荡到天黑才回了家。小酒店里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渔人叽叽嘎嘎地喝酒。他从偏门闪身绕过去,看见喜梅子端来酒、菜和饺子。喜梅子喜眉喜眼地说:“吃饺子吧,茴香海贝馅的饺子。”八贵佯装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话,呷酒,吃饺子。喜梅子却十分喜欢男人假门假道的模样,她觉得男人开始脱俗了。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八贵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总也散不尽的沤馊腥臊气又将喜梅子呛得好一阵呕。她说:“他爹,你出海累,俺店里忙,好久没在一起好好睡觉啦!你喝完酒,在后院水缸边好生洗个澡儿,俺们早早儿睡。”八贵哧哧笑了,心下蓦地生出男人阳壮壮的念想。他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出了屋,在后院石榴树下酣畅淋漓地撒了一线长尿,而后便噼里啪啦脱去短裤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树下的石碾。石碾是残破的,经一天日晒,热嘟嘟痒兮兮的。八贵躺上去,望着满天醒着的星儿,舒舒服服地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不知不觉地迷迷糊糊合了眼皮。海边大如苍蝇的蚊虫唤醒他,给他赤条条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绛紫色的肉包当纪念,他顿觉浑身奇痒无比,诈尸般跳起来,一蹦一蹦兔子似的蹽到房檐下,抱来一捆干干爽爽的辣蓼草,点燃,烟一大块地方,驱了蚊虫又能照亮儿。八贵用脑壳大的葫芦瓢从缸里舀出清水来,“哗”地扣在头上,然后张开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泥球沙沙落。辣蓼草脆脆地嘎吱着,如闪闪跳跳的渔火,将他健壮的骨架涂一层暗红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条凉凉的滑腻腻的东西从他后脊沟里滑落,“叭叽”摔在石碾上,一闪,便没了踪影。八贵愣怔的时候,喜梅子拿围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她让八贵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背肉上鼓出一道一道红,如熟透的红柿子。八贵“呀呀”喊姑奶奶求饶,她依旧不理他的茬儿,她要彻底除去他的汗馊腥臊气。喜梅子边搓边说:“贵,明儿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八贵说。

“记住,树长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

“嗯。”

“记住,别像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儿的主儿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点那个样子,别让人拿土儿!”喜梅子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说。

“嗯。”

“多带些钱,大方点,别让人骂小气鬼!”

“嗯。”

“多长心眼儿,多看书,将来考师范吃皇粮!”

“嗯。”

“家里啥也不用你惦着。”

“嗯。”

辣蓼草一会儿就燃尽了,嗡嗡嘤嘤的蚊虫一团一团将他们卷进屋去……

来来去去月把光景,八贵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实大麦铺村离家也只有八里地。开始上班时校长让八贵管些后勤,随后教体育,而后就正正规规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级班主任。这是北边十个村子的联办小学,一个班就有50多号人。每次回家来,喜梅子总爱听八贵吹吹嘘嘘地讲学校里杂七杂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虾,眼底生出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还是挺精到挺有前程的。她一点一点发现丈夫真的变了,很粗很硬的头发也留下来,如抹了凡士林油般亮,紫红的脸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处。一入秋,西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良友烟一直顶着,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言语间躲躲闪闪,很含蓄很幽默。他说业余学函授课程,得好多好多钱。喜梅子干脆把几份大额折子甩给他,让他自己掂掇着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顾不上照顾他,他一个爷们儿家在外混碗笔墨饭,也够难为他了。秋天的日子里,喜梅子精神好极了,店里店外家里家外的事都压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觉出累。她肚里装着一个红旱船般大的希望。她朝朝暮暮巴望的东西,就像秋果挂在树枝上,伸手一摘便实实到手了。她不愿采摘,她最理想的秋果不是这一个,还在遥远的天边晃荡,能走进像秋果一样富有色彩的梦幻里去就够了。酒店里雇来的伙计们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瞧,老板娘都风光成仙啦!”喜梅子终于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搂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别人说啥,她都赏回一个很沉实的笑。

晚秋的一个黄昏,喜梅娘独坐在后院的石碾上纳鞋底儿。灰灰的摇动的炊烟,在她佝偻蜷缩的身子四周盘盘绕绕,在她心头晃出无数虚幻。黄腾腾的烟雾里有枯叶坠落的响声和啥东西蠕爬的沙沙声音,她麻木的神经被那熟悉的“沙沙”声撩得一阵哆嗦。她惴惴地抬头循着声音的来处,蓦地瞧见粗粗糙糙的老树枝上蠕爬着一条红蛇。蛇头血红血红,一卷一卷地画圆圈儿,就溜下树干,钻进树根里去了。喜梅娘浑身猛一麻胀,干瘪瘪的身架软塌在石碾上。瞬间,她甩了鞋底,爬到石碾一侧的缸沿处,惶惶地寻着什么。没有寻到缸底的红蛇,手一软,骨碌碌滚到树根下,疯了似的抠扒红蛇钻走的地埝,喉咙里搅着一种老猫叫春般的哀呼:“红蛇,俺们的红蛇,回来吧,回来吧……”她跪着,手机械地扒着树根,凄凄叫着。喜梅子将酒店的事安排妥当,就去屋里奶孩子。她隐隐听见娘的嘶喊,抱着孩子,颠着*,奔到后院:“娘,您是咋啦?神神怪怪的!”喜梅娘的声气和脸相,比即将逝去的黄昏还灰暗,悲戚戚地说:“梅子,不好啦,不知哪个造了孽,犯了神条,招灾引祸呀!”喜梅子仍旧一脸疑惑:“娘,到底咋啦?”喜梅娘抖抖道:“红蛇,红蛇又钻地里啦!”喜梅子也惊颤了一下,脸苍白许多,定定心说:“娘,八贵已经不出海啦,就别供那红蛇,别信歪信邪啦!”喜梅娘理也不理女儿,依旧霍霍地扒着土。喜梅子无可奈何地望着娘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料定是八贵那夜里洗澡,不慎才将红蛇弄出水缸来的。她实在理不清红蛇在雪莲湾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奥,但她知道对于人过七十古来稀的老娘来说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娘不能轻轻松松放红蛇走的。娘几十年来总是向她凄凄地讲述那个可怕的黄昏。

雪莲湾人是信红蛇的,就像舞旱船一样悠久,谁也不能把红蛇从渔人生活里挑出来。红蛇被他们供成实实在在的海神。传说这里古时叫鲲鹏国。鲲鹏国里蜿蜒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红沙带,沙带上生满大大小小的红海蛇。鲲鹏这种凶恶的怪鸟,蔑视红蛇,常常把红蛇踩在脚下或充当饰物,衍成沿海鸟图腾氏族意识。怪鸟淫威,海涂灾祸不断。一日里成千上万的红蛇死死缠死鲲鹏鸟,然后红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关于龙的臆想也便源于此。渔人为寻个吉人天相,供奉红蛇。红蛇能镇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渔人平平安安。红蛇好像善解人意,不咬人,无毒,成年累月蜷缩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喜梅娘信奉红蛇是有理由的,她惧怕红蛇盘在老树上画圈儿也是有充分依据的。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同样坐在石碾上为喜梅爹纳鞋底儿,她被同样的“沙沙”声扯起视线,惶惶地瞧见红如血滴的蛇头,极神秘地朝她画了一个圆圈,便“嗖嗖”钻进树根里去了。她多少年也没弄明白红蛇是怎么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她跪在树根下整整扒了三天三夜,终于把红蛇找回来。可就在那夜里的一个吞天吞地的大潮里,牛般强壮的男人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多亏喜梅娘心诚,捧回了红蛇,要不还不知又出啥灾呢!”村里人这样说。男人去了,喜梅子便是娘心里的绿旱船。从这以后,喜梅娘好像换了一个人,红红火火的旱船会上再也没了她光彩艳丽的倩影了。这一年喜梅子开始跟娘学舞旱船,她用的是娘留给她的绿旱船,那一年她10岁。红蛇的故事从那时就紧紧缠磨着她。其实红蛇对于她并不那么重要,她是心疼娘。“大慈大悲的红蛇,救苦救难的红蛇,神神怪怪的红蛇,快回来吧,为啥在这个弱女人的风烛残年还让她受苦受磨受劫受熬煎?”喜梅子心里热切呼喊着,怀里孩子也“哇”地哭了。

喜梅娘着魔入咒般地扒着树根。天说黑就黑了,喜梅子慌口慌心地找了个卜卦先生来劝娘。卜卦先生说老太太怕是鬼魂附了体了,必须如何如何。于是喜梅子按卜卦先生吩咐将一坛子新酿的米酒散散落落地洒在院前院后,又连夜在石碾上烧了几刀黄表纸。卜卦先生喃喃念着一串符咒:“蛇,坐地神,东风躲躲西风歇歇……”他一遍一遍念,喜梅娘仍旧老样子。卜卦先生说慢慢来,招回了魂,也就没得一点事了,而后叹息着走了。不一会儿,轰轰隆隆的早天雷滚来滚去,闪电“噼啪”炸开,天景像烧着了一样。喜梅子熄了烧纸的堆子,硬是把娘拖回屋里。然后来势很猛的大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屋前屋后充斥瘆人的闹响,新鲜的米酒气息被雨水冲洗掉了……

喜梅子躺在屋里一夜没睡。她一闭眼就有一盘红蛇,在石榴树上盘着,如一颗早落的红松果在树上卧着。俄顷,红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红旱船。她被娘牵着手,在海滩扑扑跌跌地走。天永远像个红旱船,娘俩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船里,耐着性子走,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渐渐地,红旱船变成绿旱船,喜梅子被绿旱船牵到了童年那个绿蒙蒙的世界里去了。

她原来是喜欢绿旱船的。

“梅子,你愿意舞旱船吗?”娘问。

“愿意愿意。”喜梅子拍手叫。她虽然仅10岁,身架蛮高的,瘪瘦些,营养不良,整个一个小柴火丫头。娘放下手里织渔网的梭子,打墙摘下那条蒙了灰尘的绿旱船。娘轻轻弹去一绺一绺绿绸缎上的灰尘,然后来到后院。娘先舞一阵子,喜梅子再将宽松绵软的绿旱船固定在细腰上,学着娘的样子舞。摇臂,挪步,拧腰,一环一节都由娘手把手教。她望着叠印在地上淡淡交错陌生的影子,既好奇又木讷。娘将绿旱船固定在酸愁的眼眶里,把舞旱船的关关节节点点滴滴说个透彻。喜梅子每日像白天落地的绿蝙蝠在后院扑腾,不些日子,她便能扭得很像样子了。娘笑眯眯坐在碾盘上看喜梅子舞旱船,慨叹良久,秀眼一垂,淙淙淌下泪来。喜梅子茫然地问娘:“娘,俺舞得好吗?”娘挥手抹去泪花花轻轻一点头:“好,俺的梅子真聪明。”喜梅子天真地甩着长腔说:“俺长大舞旱船,在旱船会上拿第一。”娘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盯着绿旱船好久好久不说话。喜梅子读不懂娘的心事,只能从娘的一声一声长叹里,品悟出日月的艰辛和悠长。娘说:“梅子,舞旱船女人的命苦哩。”喜梅子平添一些豪气:“娘,俺不怕苦。”娘的声气和脸相依旧很灰暗,周身笼着浓浓的仙气。娘的表情如同埋入黄昏的石榴树让喜梅子感到莫名其妙的忧伤。娘久久才说:“梅子,你还小,还不懂人间世理。”喜梅子怔怔地看着娘。第二年雪莲湾旱船会到了,村里姐妹们拉喜梅娘舞旱船,娘死活不舞,推出喜梅子。喜梅子噘着嘴巴说:“俺不害臊,就是没有小艄公。”娘说:“你在学校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子,还不容易吗?”喜梅子眼一亮,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头。她喜欢小蛤头,皆因小蛤头全班学习最棒。她自认机灵,课堂门门不爽手,小蛤头常帮她。很快,喜梅子把小蛤头领进家里,由娘手把手教他舞船桨。小蛤头与喜梅子同岁,精瘦精瘦,小脸蛋黑里透红,一双黑亮亮的笑眼弯弯的,一株小高粱似的,亲热人恬静人。喜梅娘俩都喜欢他,连他一把一把抹鼻涕的毛病也觉得挺好玩。喜梅子与小蛤头一起写作业,一起舞旱船,一起光着脚丫吧唧吧唧地在海滩上抠小蟹。那个旱船会上,喜梅子和小蛤头水灵灵热爆爆地舞着绿旱船,引得观众前前后后挤匝匝围过来,一片喝彩声悠悠不绝。娘挤在人群里朝她们一阵深长凝望,偷偷哭了。喜梅子和小蛤头一炮打响,学校里搞啥活动也端出他们的节目,春节花会进城,也带上他们。喜梅子少年的所有向往和幸福都装进绿旱船里了。小蛤头也如这绿旱船,像条小马驹一样在喜梅子的生活里尥起尥落。她与小蛤头的心咬在一起了。

然而好景不长,那个黑沉沉的暗夜,小蛤头的黑红脸相转为纸白色,蹬腿死去了。他是死在去医院途中,到医院才诊出他是吃了腐烂变质的蛤蜊肉中毒而亡的。喜梅子的心碎了,如掉进一个盛满泪水的深谷里悲伤至极。她再也无心上学,如点了穴位似的呆滞,两眼空茫地盯着绿旱船,盯久了,就神神怪怪地独自舞着,忽哭忽笑,疯疯癫癫,口里反复喃喃着:“小蛤头,舞船来,舞船来……”任娘咋劝也劝不住。夜里,喜梅子竟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看见小蛤头摇着绿旱船走了,夜空全是无边无际的绿影,无数幽幽的绿色幽灵飘飘游走,摇曳,闪跳。她呼唤着“小蛤头”跌倒,又爬起,后来跌卧的时间越来越长。娘在后面追她,她跌倒一回,娘的心就揪紧一次。娘火急火燎地拽回喜梅子,拿绳子把她拴在屋里。喜梅子依然冲绿旱船傻愣。“毁啦,俺的梅子不能这么毁啦!天神哩!”娘惶惶叨叨着,眼前又闪着红蛇头画的圆圈儿。娘一想起那个折磨纠缠她的“圆圈”,心里就打一个结,解也解不开。娘一日一日为喜梅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长满疮,咝咝啦啦痛。娘的目光与喜梅子的目光碰了一下,便滑开了。娘就寻着那目光一点一点探到挂在泥墙上的绿旱船上,定住了。第二天早上,日头还没长满实,屋里仅泛着弱浅的光亮,喜梅与娘几乎同时醒来,但她们都很惊讶了。

绿旱船丢失了。丢啦!那般突然。

喜梅急眼问娘:“俺的绿旱船呢?”

娘也很吃惊:“怪啦,一宿,咋就丢啦?”

喜梅子跳起:“俺要绿旱船。”

娘将喜梅子紧紧揽在怀里,哽咽道:“梅子,丢就丢,娘再给你做新的。”

喜梅子一头扎在娘怀里,狠狠哭出一摊绿渍渍的泪水。她好些天没这样哭过了。隔不几日,娘将一条绒绒的红旱船挂在了老墙上。喜梅子看也不看红旱船,她不喜欢,散不去磨不灭的苦痛,又很强地燃起了她的思恋的焦躁。她失去了小蛤头的帮助,再也不愿走进学校,娘就让她学着织渔网。后来一些日子,娘舞着红旱船给喜梅子看。喜梅子冷冷地瞟着红旱船,拿淡漠的目光玩弄着红殷殷的晕光。她的喉咙动了动,费力地咽着唾沫。日子久了,红旱船晃在她眼前,腿脚和手臂便一阵一阵麻痒。那天娘不在家,喜梅子竟悄悄舞起红旱船。她的身子依然轻盈秀美,双脚顺着旱船会的节奏一下一下弹跳着,心绪终于慢慢辽阔起来。“红旱船也蛮好的,过去自己真傻真傻。”她想。这个很长的夜里,喜梅子做了无数个梦,不知为啥,小蛤头不在梦中,绿旱船也不在梦里。她忽然觉得前头只有一条红旱船像个昏头昏脑的月亮在高远的云彩里一涌一涌地游……

“红旱船,红旱船,红旱船。俺永远的红旱船哩!”她心里念叨着天就亮了,一切又明明白白回到眼前,但她一直弄不清绿旱船为啥顷刻之间就没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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