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人之为人

无名氏虽然没指望如此轻松地结束战斗，但他还是觉得周文王给出的那个答案，也实在太过不讲道理了。

“这么说的话……”他问，“你的意思是，每次‘命源迷航’指出‘定数’，其实都是靠那面黄铜罗盘的指针来完成的吗？”

“正是如此。”停在文王左肩的白兔替文王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你们这些兔子说的话……又算是什么啊？”盘旋在半空的芙拉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一拳打爆这三只可恶的白兔光球。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是界定两千五百年华夏文明规程的圣人，儒教始祖孔仲尼说过的一句名言，不知你这西洋蛮夷是否听过？”文王右肩的白兔以一种很不客气的语调回应了芙拉的问题，“三代之礼，以周礼最为完备。圣人亦遵周礼，可见吾等周人之礼即为圣人之礼——圣人之礼，又岂是蛮夷可议？”

“你不是周人，是周兔。”无名氏冷静地指出了白兔光球话语中的错误之处。

“值此礼崩乐坏之际，更需吾等维持礼乐大义。”第三只白兔直接无视了无名氏的吐槽，继续解释着为何每次黄铜罗盘转动的同时，自己都会报出“命数”与“定数”的指向，“古之为军，临大事不忘大礼。吾主文王的‘王权’，即使是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2056年，也不会放弃这份对【礼仪】的坚持。”

“即使你刚才想对吾等使出‘渡河未济，击其中流’的卑鄙战术，吾等也不会与你一样自甘堕落。”最先发言的白兔再次接口道，“‘容器’少年，你的投机取巧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无论面对何种敌人，‘命源迷航’发动之时，都必须遵从周礼。即使罗盘指针早在吾等释义之前转完，吾等也必令释义昭告于天下。在释义结束之前，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命源迷航’罗盘指向。”

“唉。每次和你们这些君王敌对，我都会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和道德水准都特别低下……”

虽说不太高兴，但无名氏还是回忆起了先前遇到的第一位王权携带者说过的那句话——“王权是美丽的。”身为现代世界的【有关部门】黑衣特工，他确实很难与这种“王权”同步。但他不得不承认，即使王权的时代已然过去，但王权中蕴含的某些闪耀光辉，也的确可以用“美”这个词语来形容。

“击其中流，是为‘未济’，而‘未济’也仍在周易六十四卦象的范畴之内。”周文王摇了摇头，表示三只白兔光球说得有些过分，“‘容器’少年，你的行为并非不能受到认可……敌行奇策而不怨，方称仁义之师。”

“罗盘的指针指向了天空的旧伤，令天空之幕再度撕裂。”周文王反驳之后，白兔光球不再出言指责无名氏的现代人类思维，转而重新接续起断裂的“命源迷航”释义，“风霆再起。‘观’与‘豫’之间，在黑色鱼鳃掀开之刻，我见到生长更盛的光耀之枝。”

“复数颗粒分析程序启动。Cyber-Hare系统就位。量子卦象推演完成，涨落幅度符合兑泽范围。东南偏东8.5431度为‘凶’，东北偏北17.2152度为‘无不利’。误差±0.08%，异常值占比＜0.052%。”

“虽然吾主认可了你的奇策，但我还是不得不奉劝一句：不要将仁义之师的‘仁义’当作弱点，‘容器’少年。”第三只白兔跳上黄铜罗盘，半透明的目光投向了无名氏的方向，“那么，继续承受吾主所行的征伐吧。吾主将以她的‘王权’证明，即使是已然逝去的久远时代，也能再次复活于文明的血脉之内。即使是礼崩乐坏的可悲末世，也将重新迎来光耀万古的君王之制。”

…………

……

“不对。”

三只白兔宣告完毕之后，破坏严重的建筑内部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但在这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年的声音响起，回应了象征圣人之礼的一家之言。

“不对。”无名氏抬起头来，直视着直视自身的白兔魂灵之目，“虽然你的一家之言，几乎可以等同于圣人之言。但在我这样的现代人类看来，再如何趋近‘圣人’的境界，也不一定代表能够趋近最简单的‘正确’。”

“石器时代的结束，不是因为这颗星球的石头全都被人类用完了。而石油时代的结束，也当然不是因为人类用完了所有的石油储备——之所以石油时代终结于二十年前的2036年，只是因为科技的进步，才导致了更清洁、更高效的能源取代了石油的位置——我想，‘神权’的时代被‘王权’的时代更替，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

“神的威严、神的权能、神的慈爱，神的严苛、神的坚定、神的软弱……这一切属于神祗的美好与不美好的品质，都和‘石头是坚硬的’一样，依然存在于现世的规则之中，从未改变，也不会再有改变的机会。”

“但石器时代还是终结了，就如同‘王权’取代了‘神权’一样。这不是因为石头不再坚硬，而是因为人类永远不满足于现有的东西，总是试图继续追寻更加新奇的事物。”

“我承认，这也是我个人的弱点之一。”

“青铜、铁器、蒸汽、电气……从自然的角度来说，它们绝不是后一种比前一种更优秀的关系。但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只要是对人类更加有益的东西，人类就会把它们定义为‘更好’。”

“【神祗】是如此，【君王】是如此，【科学】与【理性】亦是如此。人们敬拜众神，畏惧诸王……但当他们举起了更新更好的工具与武器，他们曾经满溢于心的敬畏之情，也就随之消散不见了。”

“可是，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只关心人类自己的生物啊……因为人类足够自私，所以才会把‘非现实’驱除出现世之外。或者你也可以说人类恐惧着‘恐惧’本身，所以才会把‘非现实’驱除出现世之外。”

“这就是‘人类’这一物种的真相。君王有君王的愿望，而人类也有人类的愿望——如果君王的愿望与人类的愿望相悖，那么人类的愿望就将令君王的愿望陷入灭亡。”

“这份执拗、独断而又复杂的人类之愿，我们通常称之为……‘人性’。”

——最后的最后，身负人类之躯的“君王之名”容器、名为无名氏的少年，对三千年前的周代君王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