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怪我撋就那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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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插天,浓荫蔽日,越向里面走去,越是荒凉幽暗,连头的光线也无法照入。

在那个漫无生机的地方出来,吕月颖本想从后山出谷,哪知发现所有的通路都被清云弟子密密把守了起来,无可奈何之下,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便是连云岭主脉,通入莽莽苍苍的那一片原始森林。

吕月颖象是有着什么心事,急于赶出这片山脉深岭,日夜不分的逼迫许华两人赶路。华妍雪还好,本就时不时发病的许雁志却是大吃苦头,稍不如意,吕月颖恶毒的咒骂与拳打脚踢便上了身,不出几日,伤痕累累。奇怪的是,每逢许雁志难以支持,吕月颖反倒停下来,不惜耗真力使其好转。

“呵,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我可不要你轻轻松松的死了。等着吧,嘿嘿,我要你生也不能,死也不能。哈哈。”

两个少年开始领悟,吕月颖对许雁志有着莫名的刻骨毒恨,仿佛是生生死死不息的怨念时刻相随,因此她无论如何失去理智,也只会下手折磨他,在心愿未足以前,是决不会杀他的。

有危险的反而是华妍雪,虽然那枚玉珞的出现,使吕月颖当时想起了什么而临时收手,但在她怨念大作之际,分明知道这个姑娘活着就是会泄露秘密的祸害,眼中的凶光,常常便泄露出心底杀机。

雁志觑着空子,抓住妍雪,在她手心写道:“逃走。”

妍雪尚不及作何反映,吕月颖已如猛虎般扑了过来,把雁志一把拎起,咬牙切齿问道:“你在动什么鬼子?哼哼,你又在想着害人啦。”

雁志毫无抗拒之力,他这几日任凭吕月颖折磨打骂,始终咬牙忍受,这时鼓起勇气,问道:“吕夫人,你为何这般恨我?”

吕月颖一怔,随手把他扔下地,忽然反问了一句:“你,我为何这般恨你?”

很简单的一句话,然而,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使得那个疯子样的女人出了神。

雁志摔得昏天黑地,凄然道:“虽然收留在我这里,清云是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的。大家都恨着我,以吕夫人为最,但我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

吕月颖嘿嘿冷笑:“问得好——很多很多年前,我也曾经这样问另一个人。”

“谁?”聪敏如他,在这一转眼间,已知晓无意间扣响了一重深埋记忆的门扉。只要把握住这一个机会,是该可以让后面的妍师姐伺机逃走了吧?

吕月颖指指自己稀疏的头发,灰色的眼睛,道:“你看我这样子是否可怕?”

雁志回答不出。

吕月颖轻轻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我不是这样的。虽然比不起慧姐她们,至少也是……能使清云骄傲的人吧。”

很多很多年……在她悠远而苦澜深恨的记忆里,确实记不起有多少年了啊,那时候的她,作为冰心院七代中最为出名的女弟子,春风跃马,展眸间风流云起。

然而一夜间冰心院被当时期颐的统制大人黄龚亭借官府名义收编,她成了其手下一枚棋子,加入清云,使命是帮助黄龚亭控制那个女子为天下的帮派。

她的性格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裂变吧?曾经只是娇憨灵动、朱衣雪肤的姑娘,渐渐的急燥激进,杀人无数,短短两三年,成为比在冰心院瞩目百倍的清云十二姝之一。在黄龚亭最需要她的时候,从潜伏于清云的内线,变成了合力一致同对外敌。

但即使是这样公然的反叛,仍不足令清云信任自己。

她长长吸了口气,仿佛是极力遏制着某处伤痛:“但现在,清云最为羞耻拿出来见人的,就是我了。托言疯癫,正中她们下怀。我这副丑怪的模样,岂不大大扫了一向是冰清玉洁的清云园的面子?”

神色转为凄厉,尖声叫道:“陷我于此万劫不复之境的那个人,就是你——你这恶贼!”

零乱的头发无风自动,根根倒竖,浓荫中宛若厉鬼,逼上前来:“是你——是你——是你!”

雁志震惊倒退:“不是我……”

话犹未了,脖子上一紧,吕月颖枯柴般冷硬的五指抵住了他的咽喉,他发现她根本就不在看着着自己,灰色的眼睛狂乱烦燥,嘴里叫着:“你整整一百二十个时辰,十天十夜不让我阖一阖眼,你把我埋在冰封雪地里,等着空气慢慢稀薄起来送我的命。哈,恶贼,恶贼!我要一一的还给你,加十倍折磨你,哈哈!哈哈!”

雁志扼得喘不过气来,一阵苍白的死气袭上额头,吕月颖募地惊觉,收手,把他再度狠狠摔在地上,四顾喝问:“丫头,丫头,你在哪里?!”

雁志这次摔得再也直不起身,嘴角鲜血一缕挂了下来,唇角却依稀露出笑意。

“臭子……”吕月颖明白过来,低声咒骂了一句,提起雁志,朝着一个地方追了下去。

妍雪缩身在一棵老树树洞里,一颗心怦怦而跳,看她远去,本想爬出来,心念微微的动了动,隐忍不出。

吕月颖象一阵风般又撞了回来,搜遍无人影,种种恶毒的言辞又自口中涌出,但雁志人已昏迷,她怒火冲天,掌脚相加,把一股恶气都出在百年老树身上,深碧色的树叶纷披而下。

发火以后冷静下来,也不打算再找华妍雪了。她既狠不下心来杀她,留着那精灵百变的丫头反而是拖住了手脚,何时被她出卖了行踪也不可知。她也深自忌惮,任其自去,起来可能不是坏事。

待她远离,妍雪方从树洞里爬出来,吕月颖带着他们已走到了山岭边缘,她又运气好得出奇,不出半日,便钻出了那似乎是漫漫无际的深林。阳光初初洒入林间,耀花了眼。

第一个想法,便是赶紧返回清云,禀报还留在清云园的李盈柳,把许师弟搭救回来。

出了这片山区,走上官道,她问了路上行人,才知这里离期颐已有三日脚程。她问明方向,择北向行。

一路上人人对之斜目,有些人甚至吃吃好笑,她颇觉恼火,但自忖有事在身,还是迅速赶回清云为要。

走了一段,只觉饥火上升,口中更是焦渴不已,见路边有一个茶摊,走了进去,道:“老板,给我一碗茶。你这里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茶摊老板是个五十来岁,容貌甚是详和的老头儿,向她打量了两眼,笑嘻嘻地道:“好,好,茶就来。姑娘,敝店只有清汤挂面,要不我给你来碗面啊?”

妍雪皱皱眉,道:“不管什么都好,你快些就是。还有,别叫什么姑娘大姑娘的。”

老板一愣,乐呵呵的答应了,便在一旁张罗起来。

妍雪端起茶碗,一气喝了大半碗,稍解口渴,然而嘴里一股极不好受的油气涌上来,方觉得这碗油腻腻的,不知在这碗茶之前,里面装得是甚么?

她原是山里长大的女孩子,在清云住得久了,未免事事矜贵起来,不悦地道:“老板,你这碗不干净得很,下面的碗多洗洗。”

这茶摊里另外还有五六个喝茶的客人,自她一进来,几双目光便不曾离开她身上,听了这话,有人便扬声大笑起来。

妍雪忍了一路的气终于发作,一拍桌子:“你笑什么?”

放声大笑的那人是个精瘦汉子,身上斜佩着一把刀,笑嘻嘻的道:“姑娘,你口气忒大,人家茶摊子本生意,你先付了钱,再拣东挑西不迟。”

妍雪一怔,忽然记起她趁月黑风高悄悄跑去看慧姨,身上原是分文不带,不假思索向头上摸去,触手一头青丝,她用以簪住头发的一根簪子早便不知是在那禁地还是在森林里失落了,而且这一摸,还发现满头乱糟糟的。

她静心一想,早是恍然,这当口来不及发火,忙道:“老板,有没有多余的清水?”

那老头仍是一团和气,虽然这姑娘一进亭子来,便发觉她跟个叫化似的,但象他这样本营生的老人,全无看轻之意,当下拎了一只桶到茶摊后面,笑道:“姑娘,洗把脸吧。”

妍雪在桶中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对着自己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一付似人非鬼的模样,只叫得一声“苦也”,登时面红耳赤。仿佛与之相应和,摊子上爆出一大片笑声来。

“明明是个叫化,口气却忒大。”

“什么姑娘大姑娘的,老板客气,她还当福气。”

“她还嫌人家碗不干净,敢不定人家是从什么大门大户里逃出来,人落难了,大姐脾气可未收。”

那个精瘦汉子最是下作,笑道:“好端端的,这位大姐脾气的姑娘干嘛要从家里逃出来呢?”

另一人笑道:“还能什么事啊。自然是姑娘自己有情郎,可她爹妈把她配给了别一家。逃婚逃出来的啊!”

“那不定她家正在悬赏捉拿,咱们要拿下这姑娘来,还可领一赏金呢。”

“嗳哟,瞧她的模样,就算是姐,也是哪一家乡下老财的土千金吧。”

座中轰然大笑,继续不堪地着一些别的话,但话题已渐渐偏离。幸亏这几人一口方言,得又快,妍雪只听懂五成,这五成便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这些人原已歇了不少时候,喝完一碗茶,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便想起身走路。

那老板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同情着那姑娘,可不敢出一声。这五六个客人,每个都佩刀挂剑的,脸带凶相,一看就不是惹得起的江湖草莽人物,幸亏还只是口头上耻笑两句而已。

端着那碗面,回头道:“姑娘,你好了没有——”

忽然呆住了,只余半桶清水横流,哪里还有人影?

那五六人却不得走,斜刺里一条人影挡住了去路。

就在这么一瞬间,仿佛午后炎炎的太阳也微微一黯,把漫天光华借到了眼前这少女身上。

只是草草梳理了一下,身上衣服仍旧是破破烂烂的,但是人却如同换了一个,脸上挂着的懒洋洋的笑意,又似睥睨,又似冰冷。

“、姑娘,”还是刚才那个笑得最狠的精瘦男子,笑容有挂不住了,“拦着我们干什么,莫非……”

妍雪明目一瞪,流出冷于冰雪的神色,那汉子竟张惶的失了口。

“茶摊子本经营,不能亏了老板,我身上没有带钱,你借过来。”

“嗯?”那汉子一乐,“这个好。不过姑娘……”

妍雪素手遥指:“一、二、三、四、五,每人三千两,我要一万五千两银子。”

“什么?!”

一群草莽汉子忍不住大叫,“你疯了!”

妍雪脸上依然笑意盈盈,目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无:“我数到三,乖乖的把银子拿出来。一。”

那群汉子觉得有不对劲了,有人便问:“要是没有银子呢?”

“没有银子,一千两银子你身上一件东西,眼睛、鼻子、舌头、手足任选。人人等值,老少无欺。”华妍雪数数,“二。”

一个胖大汉子分开众人,大踏步走上来,口中笑道:“姑娘很有趣,来来来,陪俺们玩玩吧!”

他张开蒲扇般大手,向妍雪脸上拢去,不知怎地,眼前一花,竟没了那少女身影,只听脆生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三。”

人影一晃,又到了最先话的那个汉子跟前,她人矮,只够得着对方的鼻尖,雪白如玉的脸蛋苦眉苦脸:“唉,一群草包的眼睛鼻子没什么用,但是也只好割下来玩玩了。”

那精瘦汉子原已防备,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一只温软的手搭上他腰间刀鞘,不知为何,双臂硬是抬不起来,大骇之下,那刀已在姑娘手中,刀风一晃,便向他脸上割来,只觉得冷气森森,脸上微微一痛,热热的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那汉子大叫一声,又是害怕,又是吃惊,一时之间,闹不清是鼻子掉了还是眼睛瞎了。但见那姑娘人影似练,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几个来回,自己的同伴个个都躺在了地上,无一例外血流满面,还有不服的,刚刚一跃而起,又重重跌倒,“哎哟”“哎哟”的大叫起来,原来每个人的肩胛都已在一招之内被那少女卸去。

刀尖在精瘦汉子鼻尖上缓缓挥舞:“怎么样,还是不肯‘借’钱给我?”

那汉子魂飞魄散,大叫:“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我、我不是不肯出钱,实在是拿不出这三千两银子呀!”

妍雪冷冷道:“既如此,我可宽限几日,你们都写下欠据来。”

五条大汉被一个孤弱少女一招之内打得还不了手,当真是输得灰头土脑,莫名其妙,这雪肤花貌的少女,在几人眼中,看来与凶神恶煞无异。

破料的衣衫,本色难辨,但好象是……青蓝一类的淡素颜色……而且,料子极是珍贵。精瘦汉子募地想起一人,失声叫道:“你、你就是灵湖山上的那个、那个华姑娘么?”

那汉子口音极重,“华”“坏”同音,妍雪没听懂,刀柄反撞,重重撞入他肩窝:“什么坏姑娘好姑娘的,快快给我写字据!”那汉子给她撞了这么一下,双眼一翻,竟尔晕了过去。

妍雪骂道:“脓包。”提着刀向他左边一人看去,那人急忙叫道:“姑娘,我写,我写!只是我肩膀给姑娘卸下了,如何写法?”

妍雪哼了一声,用刀柄再度撞去,这一回用了巧劲,那人长声惨呼,突然间手便举了起来。

无奈哭丧着脸,趴在地上,拿着一幅不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撕下来的衣服,没有笔,蘸着自己脸上的血,妍雪一字一字念,他一字字写:

“立据人——写上狗名——欠清云园华姑娘三千两银子,共计一万五千两。未归还所欠银两之前,为华姑娘做牛做马,以身偿债。特立字为据。”

——起先还是“借”,这时堂而皇之的成了五人欠她的。

妍雪不取借据,仅扫了一眼,笑道:“嗯,狗名倒都还有个人样。——程铁映,祁中和,王达,戴通,匡弋。你是程什么的吧,给我好好收着,缺了一角,我只拿你是问。”她把这些人吓得差不多了,这几日来一肚子乌气尽去,乃伸足一一踢去,让这些人起来,指着那精瘦汉子道:“你——”

那汉子吓了一跳,暗自叫苦,这变化莫测的女孩儿竟是盯上了他:“人匡弋。”

“银子。”

匡弋嘴里发苦,结结巴巴地道:“、人拿不出……”

“笨蛋!”妍雪骂道,“你身上的银子!”

匡弋忙不迭地哈腰,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铜钱取了出来,堆在桌上,妍雪看也不看,一把推了过去:“老板,这是付给你的酬劳。”

那茶摊老板早就目瞪口呆,妍雪叫了两声,方才听见。他满心眼里不愿意收这帮强盗似的汉子们的银子,但这姑娘看起来却比强盗更凶,不收两个字打死也不敢出口,只得连声道谢,偷眼看着那个女孩,笑靥如花,有若春风化人,哪有半分可怕之处?

妍雪把面一根根挑出来吃着,一面慢吞吞地问:“你们刚才嘀咕什么灵湖山,坏姑娘好姑娘的,是怎么一回事哪?”

这五个人至此断定眼前这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煞星,便是那晚破坏了黑白两道围剿的华妍雪,害怕之中,却也流露出一丝丝喜气,他们只不过是江湖中的混混,平常虽然舞刀弄枪神气得紧,却没甚么背景,忽然间有了一个“做牛做马”的对象,来头还是这般厉害,单只是疏影剑后人这个身份,便使他们大大与有荣焉的洋洋起来。

当下七张八舌,一起抢着:“我来,我来!”

妍雪俏脸微微一寒,指住匡弋:“本姑娘让谁,就让谁,谁再啰里八嗦的……”

她没有再下去,瞧着这五个彪悍的汉子噤若寒蝉的模样,唇际止不住流出一丝笑意。

匡弋忙道:“是,华姑娘,在灵湖山上您老人家……”

妍雪一口面噎在嘴里,没好气地一掌甩出:“我老了吗?”

“是。是。”匡弋满头大汗,“人是,华姑娘在灵湖山上大显身手,击溃了由武林白道及黑山五岳各路人马,不料那起跳梁丑死要面子,借口家里死了几个人——当然也许是他们自个儿贼喊捉贼哪,居然妄想找清云园评理来了……”

妍雪截口道:“得清楚些,怎么死了几个人?”

匡弋想起这魔头和那扬言尽歼围攻之人全家的大魔头兴许交情不浅,不由打了个激灵,吞吞吐吐地道:“嗯,没甚么……是那个世子……杀了几个人……”

妍雪目光一寒:“死了人,还叫没甚么?”脑海里映现出那白衣如雪、发白似银的少年影子,呸的一声,“那个疯子,真敢这样做啊!”

“对对!”匡弋松了口气,赶紧道,“正是那个世子心狠手辣,我原姑娘是嫉恶如仇,慈悲善良的……”

妍雪又笑又怒,怎么瞧着自己也和“慈悲”两个字浑然不搭界,骂道:“不许罗里罗嗦的,后来怎么样,快下去!”

匡弋渐渐摸清楚了这魔头的脾气,表面上凶霸霸的,实在是有外紧内松,定下神来,口齿渐渐顺畅:

“华姑娘有所不知,那夜参予灵湖山之战的人,在接下来短短几天内,接连不少人全家被诛,证实是那个世子所为。那世子还扬言,凡是参予灵湖山围攻之人,一个也别想逃过去。此言一出,那些暂时没事的人可就提心吊胆,整天耽心下一个血洗满门的就轮着他了。这个凶神不是咱大离的,只要赶了出去便太平无恙,当下大家商量起来,一起来找清云算帐。当然,是算帐,也无非是想找个庇护的意思。”

妍雪听他语中又有不尽不实之处,冷笑道:“找清云算什么帐?是我破坏他们半夜袭敌的义举,放走敌国世子?”

她猜了个正着,匡弋大为尴尬,讷讷道:“咳,这起人不知轻重,姑娘犯不上和他们一般计较。”

妍雪冷笑不止,心下颇是气恼。她在清云园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表面风光,实际虎视眈眈甚至仇视之人为数不少。那些人成群结队找上门去,清云烦不胜烦,是否迁怒到她私出惹祸,也未可知。

眼光在匡弋身上打了个转,含笑道:“匡大侠,你身跨宝刀,这般气昂昂雄纠纠,是往哪儿大展威风去呀?”

匡弋一个人忽然矮了半截,苦眉苦脸的答不出。这次灵湖山事件,由于掀起的血案是由敌国世子所为,一股同仇敌忾的情绪飞快在江湖中滋生起来,除了当事人以外,更多人赶往期颐,大有清云不肯出手赶手外寇便向其问罪的胁迫意识在内。他们这起脚色,赶去了当然没甚用处,这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却是不可不看。

妍雪推开面碗站了起来,道:“我们走罢。”

匡弋问道:“姑娘去哪儿?”

“期颐。”

匡弋吃了一惊,忙道:“姑娘,这起人是非不分,他们死了几个人,把这怨气尽出在您身上,眼下您孤身一人,万一道上碰见了,可是大大不便。”

妍雪淡淡道:“除非你们我是华妍雪,否则又有几个人能识得我?”

再不理会众人,径自向前。那五人面面相觑,乖乖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妍雪自有五人雇车雇马的服侍周到,身上衣服也是焕然一新。官道上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多了起来,无不向期颐赶去,茶余饭后,便以那凶残的世子为谈资,骂得狗血淋头,也常提起那个助纠为虐的疏影剑后人,大骂一通。有时妍雪听不过去,便令匡弋等如此这般,叫这起人吃亏。正豪气干云的侠士英雄们无缘无故的走路绊跤,吃饭咬到石子,喝酒变成白醋,乃至半个时辰内解手六回,当下无不想起,那个可怕冷酷的凶手或许正在哪个角落里磨着杀人利刀,一一数着座中闲咬舌根的人头,自动住口。

真正令妍雪吃惊的,是路上所见络绎不绝的清云弟子,一个个行色匆匆,神色戒备如临大敌。看他们的方向,绝不是往期颐而去。

清云园这时早该发现她和吕月颖等人失了踪,但是否会联想到是吕月颖掳走两个少年?不得而知。许雁志是一叶飘零,华妍雪深知清云决计不会为了那个少年大动干戈,不过半疯狂的吕月颖逃了出去,她们多少会有些紧张。

但,如果……这一群又一群的清云子弟是去捉拿慧姨!

妍雪猛地打了个寒噤。

“华姑娘,风大,不如拉上帘子?”

妍雪怒视着这两天盯着她乱拍马屁的匡弋,气不打一处来:“谁风大啦?你再啰嗦个没完,拿你的舌头来还我三千两银子!”

匡弋哭丧着脸,他倒是一片好心,溽暑天气,妍雪自不会因怕冷而发抖,他也看到多得有些反常的清云弟子经过,联系起初见她的狼狈模样,会不会是闯了那般大祸逃出来的,多半怕见他们,因此出言提醒,谁知马屁拍在马脚上。

妍雪眼珠一转,笑嘻嘻的拍了拍匡弋的肩膀,道:“匡大哥,你要是果然如此体贴忠心,一心为我着想,这便去打听打听,他们是去哪里,做什么?”

匡弋干嚎一声:“姑娘,你杀了我吧。”

清云园弟子,自认为天下第一帮的子弟们,自视奇高,虽然近几年叆叇威势大不如前,引得几个大门派在旁虎视眈眈,恨不得立时抢了“天下第一”的名号过来,但那终究只是几大门派之争,在这些江湖混混眼里,清云弟子仍是高不可攀,让匡弋去打听,那真比杀了他还难以做到。

“居然,天底下有这样的人,自身难保,却还念念念不忘计较他人。”午后清新的空气里,传来一缕清冷声息,一个字一个字地着,虽然流利,语调却是古怪。冷漠的声音里,含着依稀笑意,“这种人,她是白痴也不会太过份罢?”

妍雪猛地跳起来,叫道:“又是你!”

游目四望,不见人影,“你只会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吗?”

那人笑道:“喜欢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好象是你么。”

妍雪辨出语音方向,身子转纵飞出,衣袂在半空中翻卷如浪,向着一片竹林追去,在她前面,有一条白色的影子。

妍雪盯着那条人影,偏生起步比他落后了五六步,和他的距离便始终是那不即不离的五六步。掠入竹林,身形如疾电般展开,追了一阵,依然只看见一条白衣银发张扬的背影。

妍雪厉声道:“再不站住,我可不客气了!”

那人募然止了步,回过身来,林间洒下碎金,照在他俊美无伦的脸上,半是阴半是晴,一如他的态度。清丽得带些女气的眼睛里分明写着重逢的惊喜笑意,口气却是讥诮:“何必声明不客气,我记得你过,再见时是敌非友。”

他身上不再穿着那晚祈祷所穿的粗麻白衣,轻袍缓带,腰间佩了一块双环形白玉佩,闲适洒脱,仿佛刚才的一阵奔驰,于他不过闲庭散步。权杖不见了,换之为斜挂在腰际的剑;唯一与那夜相同的是眉心那颗闪耀飞扬的宝石。冰雪般的头发垂在脑后,随随便便用一根绸带束着。高高在上的神气,骄傲得仿佛他是全天下的主宰,神明。

妍雪抑制住刹那失神,咬了咬唇,冷冷问道:“至今为止,围攻灵湖山的四十六人中,七人横死家中,全家上下不留一个活口。——这是你干的罢?你还扬言这四十六人一个也不放过?”

少年无谓的耸耸肩膀,告诉她:“现在的数目是二十三户。”

华妍雪一咬牙,长剑倏引:“我——不该救你的!”

那少年清澈的目光微微冷了冷,轻描淡写地道:“你的剑太差劲。”

华妍雪这剑是到了这镇之后新配的,自然不是什么好剑,不知为甚么,她见了这少年便是无名火大冒,这一激,更增恼怒,冷笑道:“好,那你就看看太差劲的剑的剑法吧!”

长剑舞动,身周转出一片清光。因年龄所限,华妍雪的内力远未臻圆通融合,但招式精妙,恰似回风流雪,飘忽有若最典雅的舞蹈。白衣少年并不出剑,一味躲闪,竹叶遇剑气片片飞舞而下,落叶交织里裹着两条身影,白衣银发,青衫绿鬓,一样曼妙,一样多姿,宛然流转,不禁风流。华妍雪递出一招“月流烟渚”,剑光暴长,清泠泠冷幽幽,就像银色月华漫天披下,笼罩四野,把那少年也罩在了里面。银发少年脱口赞一声“好”,右手一划,连着剑鞘一齐甩出,刹那间切切相击,犹如旋律优美的琴声,叮叮当当响个不绝。

随着这阵琴声一般的双剑相交,华妍雪手上的剑段段碎裂,她的剑竟然禁不起对方剑鞘里倾泻出来的剑气一击,一怔之下,抽身急退,忽觉着从少年那里,传来一股奇特的力道,紧紧缠住了她。

他的手不象他冰冷的外表,那双手是温软,甚至是炽热的。他抱住了她,深深凝眸,眼底深不可测,低头吻下去。

尚未触及她鲜花般娇嫩的双唇,陡然腰间剧痛,云天赐大叫一声,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清醒,退出数丈之远:“你!你!”

妍雪双颊泛起晕红,一直袭上眉梢眼角,嘴角却噙着冷笑:“这一记是轻的,哼,下一次你再落到我手里,可没那么简单!”

少年揉着腰部,不知是怒是笑,看向这丫头的眼光里,象瞧着百变的狐狸,她是用上了力,待一会那里保准是大块乌紫,但她又没用力。——没用真力,否则还有他的命在?

妍雪把新配长剑的剑鞘解下,负气似的远远掷出,没有话,找话:“你吧,你究竟是什么人。——甚么叫世子?”

白衣少年奇怪地打量她:“原来你连这也不懂,就好意思口口声声叫嚷着下次定与我为敌了么?”

妍雪哼了声,道:“反正你不是好人。你偷入大离国境,肯定是别国奸细。”

“大姐。”少年没好气的盯住她,“那晚流星行经黄道十二宫,千载难遇。我是为了吸纳流星精华而来,你们大离没有这个术法,却也不让人安生,那晚随我上山的人全数死去,你有理没理?”

“但你杀了那么多人——”

银发少年眼眸一冷:“世子的意思,我告诉你,就是你们大离皇太子差不多。试问,如果你们的皇太子遭到这样不明来历的屠杀,会否不声不响,乖乖地逃回大离暖巢里偷偷舔伤而已?”

“皇太子——哈,原来我碰到这样珍贵的人呢!”妍雪眼神也是倏然紧缩,冷不防嗤的一声笑出来,“我明白了,你是个不乖的孩。”

少年为之气结。

“嗯,瑞芒的皇太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对于她的无知见怪不怪,答道:“云天赐。”

“天赐,天赐。”她在口中念了两遍,笑,“好土的名字。就象我们大离守着几亩地的那些肥头大耳的财主老爷们,生下七八个女孩儿后,忽然得一个儿子,名之天赐。”

云天赐不想生气,只好装作没听见。

“我,华妍雪——”

蓝衣少女双眉冷冷扬起,云天赐改口:“清云园的侠女,我知道你是个慈悲的,灵湖山上总是承了你的情,看在你的面上,我不再为难那些无知之人便是。”

妍雪背后冒起飕飕凉气,她开始怀疑匡弋那五个人,是这个装束奇形怪状的坏蛋暗中指使的了。

“那很好啊,鳄鱼掉眼泪了,你开始‘慈悲’——”华妍雪特特地着重那两个字,“我没有理由反对的。你就对我这个罢,没事了,我走了。”

白影一晃,拦在面前:“你还不能走。”

妍雪脑袋微侧:“怎么,你想凭武力拦下我?”

云天赐气得简直可以爆炸起来,他打赌自出生以来没有受过这样结结实实的气,大声道:“你这……这魔头,不要总是象个竖起一身刺的刺猬行不行?我是为你好!”

——若不是眼看着武林中滋生起来的敌对情绪,不敢指向他,不敢指向清云,而是隐隐集中到了清云园中那个未出师门、胡闹生事的姑娘身上,堂堂瑞芒世子,怎么可能到做不到,在大肆屠杀的过程当中,突然萌生退意。

只是因为,在皇族的环境里长大,他深知人心、权谋种种倾轧的利害关系,谁知道那个贵为瑞芒大公的父亲口中也是极度难惹的清云园,对于这显而易见的怨气指向,会作出什么样的反映呢?

他愿意为了她收起雷霆万钧的报复行动,愿意为了她大事化了,对父亲隐瞒事端,以期不激化成两国争战,他为了她做了一切尽可能忍让郁闷的牺牲,居然换来的,还是这姑娘的毫不领情,她时时刻刻犀利如剑光的刻薄刁钻。

如此尖酸可恶,如此蛮不讲理,如此幼稚无知。

他心里霎那间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咒骂的言语,加上他瑞芒本语中凡是可以拿过来的形容,毫不犹豫的全部堆砌给这气死人的丫头。

只是为甚么,见了她青衫盈盈一立,俏脸微微一扬,清澈如水的眼波明明一溜,无数的郁闷,排山倒海般地退开,只留下那一淡淡喜悦,萦满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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