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报答平生未展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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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径向西行,前往相府。

相府坐落于京城最偏远的一个所在,方圆十余里绝无第二人家,甚至连行人都不得不改道绕行。

这个人和他的府邸充满了秘密,他当然不愿意和人群过多的接触。

相府偏西,约两三里地,有一座双桥洞的桥。柔辉般月光洒在水面,星空摇曳在层层扩展的涟漪之中,万乱舞。

我静静地躲在桥洞里,在此等待时机。

百姓望而怯步的丞相府,又是夜半更深,照例是不该有任何人经过的。

偏偏,我听到一阵略带匆促的脚步,沙沙地踩过沾着雨露的青草地,急速奔行。我身子略斜,探头张望。月色下,一个黑色人影很快移动着。看其方向,正是丞相府。

月下瞧得分明,来人身形窈窕,是一个女子,脸罩轻纱,遮住容貌。她向石桥行来,显然也是一个不夺正门,意图窥探相府的人。

待看清身法,我闷哼一声,杀气雾一样弥漫开来。

那人行若御风,虽在急奔意仍悠闲,足踏出如有诗意,毫无疑问是朱若兰。

我母亲生性缓和,她的轻身功夫亦别有一家,意取优雅流畅,讲究的是不温不火,不急不燥,而她对奇门八卦造诣颇深,步行之间,自然而然按照阵形方位踏出。

就我所知,清云门下除朱若兰别无一人得我母亲真传,有如此纯正的脚步,迤逦飘缈的身法。菊花轻功虽高,但身法失于笨重;杨若华和陈倩珠名为同门,实则由我母亲代师传艺,但杨若华本就是带艺入清云,而陈倩珠与我母亲生隙后,改由谢红菁相授。

我和朱若兰相逢两次,第一次被她媚心术魇住,第二次她扮作甘十,两次都未见她使用本门心法,月夜陡然相遇,心中更无半疑窦。

这个假扮老夫人身边侍女的女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恍然,白天许瑞龙声称要娶我的风声想必已传到她耳中,这个女子定然是嫉妒如狂。

剑悄悄出了鞘,一瞬不瞬地望住她象风一样冲上桥来。

在她堪堪跑到我头上方的那一刻,我的剑反射着一缕冷露月华的寒芒,出其不意的刺向了她。朱若兰未料中途遇袭,反身仰侧,半足凌空在桥外,被我接连中她足踝的跗阳穴和悬钟穴,她全身酸软下来,我趁势将她拖入桥洞。

出剑、突袭、制伏,均在电光火石瞬间完成,悄没声息。

我一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我不认识她,我要看清楚这个女子的真实面目。

昏暗里她有着一张惨白的脸,也许是常年戴了面具不露真容的缘故,长眉入鬓,杏花眼流徕生色,算来她有三十多岁,全不年轻了,依旧娇媚入骨。

神魂初定,她的惊呼与我冷冷的呼唤同时响起:

“文锦云!”

“朱师姐。”

我剑尖离她颔下仅有三寸,补充:“别出声。”

她眼睛倏然惊人闪亮,咬牙切齿地低语:“呵,是你!——你们母女,是我命中魔星!”

“我母亲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样恨她。”我平静地问,“朱师姐,你自愿抛弃一切善恶是非,那也罢了,只是我母亲,不该承受无端的恨。”

“哦,你是来向我兴师问罪来着?”她讥讽地笑了,“每个人都在这样问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不但是忘恩负义,且是狼子野心,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吧!”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欠过我妈妈什么,非但不需要报答她,反而应该恨她,害她。”我缓缓问着,极力克制住涌出的怒气,虽然母亲从来也不会指望别人来报答,但是这个女子居然能如此理直气壮。

“你见过大海吗?”朱若兰忽然了句不相干的话,“那浩瀚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海,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生养所在。大海从来都很慷慨,无私地给予我们生存、温暖,和家庭的团聚。”

她语声尖利,“只因一个人的到来,为了人类永无餍足的需求,她向大海过度索取,她杀死了渔民敬为神明的神鱼……可笑我们那样无知,在她奄奄大病时收养了她。然而海神被激怒了,被她的贪婪所激怒,被我们收留她的愚昧所激怒。呵,你连海也没有见过,自然更加难以想象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海浪铺天盖地打上我们数百年来生存的海岛,倾刻间吞没一座又一座山头。我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在浪头里挣扎,伸出双手,渴求着生命,渴求海神宽恕,我紧紧抓住一块礁石,眼睁睁瞧着他们挣扎的手脚慢慢垂了下去,在浪头里我所有至亲至爱的人离我越来越远……”

“那是一场海啸,无论我母亲到不到那里,终会发生。”

“不是!因为她触怒了神明!”她的声音在夜中异常可怖,我了她的哑穴。

我和她对望着。

“你得偿所愿。”等了一会,估计她的情绪有所稳定,我解开她的哑穴,“还有什么可恨的?有什么仇恨足以让你扮成一个平庸女人,一藏便是十余年?”

“那还不是拜她所赐?”她冷笑,“我走投无路啦,粤郎要杀我,清云放下天罗地网,我不躲在安全之处,又怎能偷生到今日?好不容易又见着了粤郎,他许诺等清云覆亡的一天,便娶我为妻。我按着指示,一步步实行计划,眼见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的铺展开来,偏偏是她的女儿,早不来迟不来,在他差不多心狠手辣到毫无破绽的时候,你又来了!这一来使他什么都不顾啦,我们布置了多年的完美计划,他也不要了,匆匆忙忙要娶你!嘿嘿,娶你!”

“什么完美计划?”

她并未理会,自言自语道:“他当初就为了她几次三番改弦易辙,不认义父啦,与影子纱合作中途变卦啦,每一次这样的意志不坚就差儿置其于死地,居然还是不记教训。看见了你,又魂都没啦!你,你的母亲,全是狐狸精,不要脸的贱人……”

我拍的一声,打了她一个耳光。

“我不是我妈妈,对你也绝无情份可念。”我冷冷道,“你眼下落在我手里,最好知趣些。”

她盯着寒光闪烁的剑尖,不自觉有些瑟缩,口中兀自强硬:“哼,大不了杀了我!我怕什么!我从反出清云起,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你不怕?”我微笑,“嗯,我也不杀你,只是,现下便废了你的武功。然后带你回清云,把清云所有的刑罚加诸你身,叫你求生不能,但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一年,两年,十年,我保证你会尽量活得久一些,一直一直,在那样的刑罚里度过残生。”

清云刑苛之酷惨绝人寰,世人闻之发指。我母亲任刑部廿载,费尽心思要废除那些不人道的刑罚而不得。我得轻松自然,恍若是毫不考虑的出口,她不禁信以为真。

“你……真的和她不一样。”她低声诅咒般地着,“哈,他真要娶你,倒是惨了。”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我微笑着继续伤她:“朱师姐,你才是有够……贱呢!你海啸是我妈妈带来,为了活命,却不得不婉转承色,讨她欢心。你爱粤猊,却爱得这般耻辱,低声下气,颜面尽失。他不要你,几次三番抛弃你,甚至在沙漠中,生机将要断绝之时,他欲吮你鲜血取你性命。就是这样,你尚且痴心要嫁给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嫁给那把随时弹刃出鞘的刀。你为他声名扫地,为他十几年甘做下人,为他算尽机关误一生,到头来,他还是娶了别家女子为妻,与别人有了儿女,他眼里从来没有你,你只是一个可以无限次利用的蠢人。你这回又是去哪儿呢?找他理论,还是自取其辱?呵,你实在太过下贱,难怪他瞧不起你,朱师姐,你不觉得你活得很肮脏,很累么?”

我畅意着无情的话,自己也隐隐有些吃惊,我居然这样的能会道,言语剑一般锋利,一把撕开别人最**,最痛楚的地方?好象在把有生以来,所郁积的气恼、怨愤,一股脑儿发泄出来,看着朱若兰一扭曲绝望的面孔,竟有一丝快意。

“你要干什么?你要我干什么?”她终于这样问道,颤抖着的双手,无力擦拭狼狈滚落的泪水。她不是没有廉耻心的,也不是没有当年冰雪神剑大弟子所特有的骄傲,只是,太多年来,生活在阴暗和孤独里面,以致于连自我也找不到了。一旦被无情地刺伤,好象冰雪乍见阳光,她的意志全盘崩溃。

“告诉我,你怎样害了我慧姨?——还可以挽回么?”问到这一句,我再也无法维持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声音微微发抖。

她仿佛一下如释重负,竟又施施然笑了:“我还以为你要问那个计划,结果是这个。……呵,你和师父还是很象呢,都关心那个人呀。锦云妹子,太在意一个人真的不好,粤郎专会利用人家缺的,心让这个把柄抓到他手里。”

我冷目而视,这一刻胸中怒气翻腾,却是维持不住镇定从容,压低声音:“你不?”

“不是我害她的,只是她报仇心切,太想找到我,结果自己害了自己。”

“什么意思?”

“因为那一夜施展媚心术的根本不是我!”

我大吃一惊:“不是你?!”——那夜有人施展媚心术,若非慧姨相救我不定已遭其害,慧姨是朱若兰,我便不再作它想,而后又亲眼所见朱若兰对甘十施以魔障,那就更加毫无疑问了。再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句话!

“她自作聪明,以为抓住了我的破绽。岂知清云园中媚心术远不止我一个人会使,她双足既残,轻功大失,要躲藏跟踪别人只能离得远远的,那人很容易便能扮作我的模样。媚心术中途停止要大病一场,结果我偏偏没生病,不但老夫人知道,事发后第二天我代老夫人向帮主辞行,连帮主也是看着我好端端的。唯有她消息闭塞,一不曾听。”

“所以?”

“十年前她彻查帮里叛徒,结果自己落得杀害师门长辈的大罪,本该一生囚禁,谢帮主顾念旧情,让她出来了,对她照顾如往日无异,老夫人本就很不满意了。谁知她竟自捋虎须,嘿嘿,她告发别人也就算了,偏生是我,我可是三番两次救过老夫人性命的——”

“三番两次救老夫人性命?”我冷笑,“你和许瑞龙故意制造的机会吧?”

“那又怎样?”朱若兰笑道,“因此我身份虽是个婢女,在老夫人眼里可是如珍似宝。她竟敢动我,当真死活不知,告发的证据又是瞎三话四,老夫人一怒,两罪并发。这个过程当中,我可连个指头也没动过她,跟我丝毫无干,哈哈。”

我心底阵阵发冷,问道:“冒充你的那人,是谁?”

她忽的一滞,道:“这个名字我万不能,而且,最好你也别知道,师妹,我这是为了你好,信不信由你。”

提到那个人,朱若兰脸上露出畏戒之色,眼珠滴溜溜四下转动,仿佛那人便躲在身后某一个虚空之处,随时扑将出来:“你定要追根究底,不妨去问慧夫人。她早该猜到那人,只是想必原先未料到我和那人串同一党而已。经这么一来,她自然心中有数了。”

“她知道?”

“非但她知道,十多年前师父也已经猜知那人是谁,宁死不吐实情,沈帮主与她一个脾性,估计也是一样。你问她时,肯不肯,那是另外一回事啦。而且,即使她肯,师妹,以你现在能力地位,想扳倒那人也是绝无可能。”

我脑中微眩,胸中燃起烈火,熊熊火焰中无数妖魔乱舞,这一刻我距离真相最近,偏又是云遮雾罩,迷着双眼,只差最后一。质潜无意中所的话,隆隆响于耳畔,“慧姨的案子,还有一个人……她不算证人,但是,是由于有她,才促使帮主让这个案子结案呈词的。”

那个人是方珂兰,在帮中,她是除谢、刘之外掌握权势之第三人。更有甚者,谢帮主对她几乎言听计从。如果,真是方珂兰,那么母亲自尽之前,她并不是因为恩怨俱泯而不言其事,只是自己明白,那样的情势之下,她再也没奈方珂兰何。也或者婉转曾有言及,然而帮主根本不会听。

我轻轻地吁了口气:一向是以为母亲亲手了结一切恩怨,她从容赴死……可是,也许并非如此。所以她才不放心慧姨,她死前,尚为慧姨求情,却得不到承诺。

是了,只是方珂兰,因她有着那样大的权势,因她有着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我母亲、慧姨,纷纷败下阵来。

我盯着朱若兰,按住剑柄的手微微发颤,呼之欲出的结果,仿佛就在唇齿之间。欲待进一步追问,陡然从河流倒影里看到一火光,立即出指,再度中她的哑穴。

许瑞龙上朝了。

相府地处偏远,五更上朝,更何况,在早朝之前,他还有一道程序,听取百官先一步奏报。

这样使他在四更天气,就得出门上路。

四更到五更这段时间,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段,府中没有了这个令我思之生悚的人物,我要行动,便简易的多。

无意擒获朱若兰之前,我原在等候这个时机。

我心藏好,不使水面有半倒影,屏气宁息地等待着,丞相车马驾起,浩浩荡荡的离开。

看着水中执仗明火的倒影,一排排经过,车驾粼粼远去,人虽多而不发微声,拣在这个时间出发,不象是去上朝,倒象是一群夜半游荡的鬼魂,在黎明到来前飘入地府。

车马消失在视野内,我提着朱若兰一纵上了岸,拍开她的穴道,剑尖抵住咽喉,问道:“我再问你一次,当真不肯那人是谁?”

朱若兰目中流露出害怕之色,颤声道:“锦云师妹,那人……你一问沈帮主便知,何苦逼我?”

我逼视她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朱师姐,你叛帮逆师,残害同门,其罪可诛。我今日杀你,非为一己私怨。”

朱若兰凝息提气多时,眼见我一剑将出,猛地往后仰倒,飞足踢剑,趁势在地下接连数滚,意欲滚入河中脱险。我微微冷笑,她的武功与我本在伯仲之间,但我一招制敌,尽得先机,虽然解开穴道,可没半分轻忽,无论她怎么躲闪,长剑始终如影随形,不离她咽喉左右,剑气透处,已然划破肌肤,鲜血沁出。只消我再一加力,立时便将她钉于地下,朱若兰放声大叫:“慢着!你别杀我,我带你去救宗质潜!”

我凝剑不发:“凭你,救得了他?”

朱若兰苦笑:“师妹,你也太看轻我了。毕竟……我和粤郎合作了十多年了。”

我还是不信:“你不敢那人名字,却敢出卖粤猊。哼,你拿捏得定丞相大人,果然对你有情有意,不会为难于你,是么?”

朱若兰全身一抖,脸上闪过一抹灰黯,咬牙道:“我这是为了他好。——师妹,我帮你救宗质潜,你……是否就放过我?”

杨若华曾透露一二,清云在相府内同样安插了眼线,即便如此,质潜一进相府,仍如泥牛入海,消息杳然。我决意潜入相府,自问相府纵然机关重重,未必便闯不进去,但质潜关在哪里,如何救他,我可没半分把握。

但是朱若兰,她又能知多少内情?她见我躲在附近,稍稍一想,便能猜个**不离十,焉知她不是信口开河,循机脱困?

倘若不问情由,杀了朱若兰,却又怕错失良机。

朱若兰笑道:“我明白啦,师妹你毕竟以大局为重,生怕粤郎错过此次机会,发起狠来,有朝一日颠覆清云。也罢,宗质潜自投相府,本就打算为你搭上一条性命,今日不救,也在情理之中。”

我缓缓道:“你不用激将。我且问你,质潜囚在哪里?”

“粤郎将他囚在内园水牢。内园,想必你也听,进那里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过的。他既将人犯囚入内园,便是没打算放他生还。”

“从没有活着出来过……你又有甚么能耐救得了他?”

朱若兰阴恻恻地微笑:“我认得一条暗道,贯通内园与后院。那条道上从无生人经过。”

我不再犹豫,力透剑尖,中她臂肩要穴,使她双臂能伸曲自如,却无法发力:“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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