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翻复风云看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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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风很大,来来往往的云层不时吞没淡月。甘十走在僻静无人的巷,微弱星光下,地面上拉出淡淡的身影,忽而拉得很长,忽而直立似的竖在巷墙上。

我远远跟着甘十,道路弯曲,夜色明昧不定,是跟踪的最佳状态。他有时会停下来,不过应该没发现有人跟踪,因为每次停顿以后,重新起动的脚步,没起任何变化。

今晚的跟踪,甚至瞒着质潜,我很难对他开口,在试探了温八以后,我又怀疑甘十。

每一次针对最信任的手下的行动,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穿出巷,房屋骤然减少。附近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丛,孤伶伶立着一所独门院。

甘十停在院门,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看。我提防已久,潜入草丛之中,枯草拨拉得我肌肤生疼。不知怎地,想起那个奇奇怪怪的许丞相,要是他看到了皇封晋国夫人伏在草间,又会出什么样的古怪话来?又想起母亲,母亲即使夜行,也一定是披星戴月的意态从容吧,岂会象我这般的手忙脚乱呢?

这么一分神,再透过杂草缝隙去看院门前的甘十,居然已经失去踪影。我自草中抬起身,向那宅门前走去,院门上一把巨大铜锁动都没动过。

我在宅院四周转了一圈,别无入口,他不可能在宅门前离奇失踪,唯有的解释,他是从低矮的围墙上跳进去的。

思之再三,终于也跳进那道围墙。

院子里感觉倏异,暖洋洋软绵绵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一下置身在三月阳春昏昏欲睡的下午。

魔障!魔障!

这已经是太熟悉的场景,又在这里碰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处在魔障之外,很清晰的感受到魔障起来的氛围。四周混沌不清,好象平空起了一层迷雾,足踏薄雾而行。

只一间屋子,前后两进。一缕阴冷粘湿的声音细细透出,是甘十在话,我一手按住佩剑,潜行至墙角窗下。

“我进了宗府,远远见少爷和文姑娘在一起。天哪,真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煎熬……我全身僵硬,我一生从未如此不能控制过,激动得想发抖,想大声叫嚷。不能被少爷看出来,我急忙忙行了个礼就走了。”

他在向谁话?巨细无遗,竟把心事和盘托出,他回府时汇报送礼情况,统共只讲了一句而已。

“少爷最近有神出鬼没,吩咐我们做事,不经解释,不给理由。我想,他一定是在怀疑了吧,怀疑我们当中的哪一个,是出卖泄密的人。唉,怎么可能呢?我们这群人,整天围着他打转,火里去水里来,有一不二,生是宗家人,死是宗家鬼,没想到反被他猜疑。大家嘴里不,心里都很难受。尤其是八叔,听是少爷试过了他,八叔这两天没出门。”

他忽地加重语气:“可我不明白,少爷这么聪明的人,是有意疏忽呢还是真的忘了,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敢想,我们之外,有一个人才更有嫌疑!刘银蔷,刘姑娘,最关键的那几天,他和她碰上了,缠绵恩爱,海誓山盟,弄得魂也丢了,心也散了,意志也堕落了。我们这批人,虽然个个参予要事,最终方案是少爷自己夺定,一个都没看全的。唯有刘姑娘,才有机会看到全盘方案!少爷,少爷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几句话惊心动魄,这声音决然无疑是甘十,他在话,他在向谁话?!难道他有这个习惯,白天不言语,一到晚上,却自言自语吐露心声?质潜把军需线上的情况前前后后和我细讲过,却从未提起他曾与银蔷不期而遇,甘十何以单单指出?!

甘十继续着:“中午,我又看见文姑娘。呵,她是多么鲜润,多么温柔,多么雅致的女子呵。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要把她美丽的倩影牢牢镌刻在脑海之中……虽然,甘十配不上她,可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天天和她的眼光有一霎接触,我也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他如此**裸的,我羞怒交集,急促语音响起,打断前者:

“不,不对!我……我对文姑娘起过这样念头吗?……我……这是亵渎,亵渎!”我大惊:他声音微微发抖,相当激动,然而,这与前一个话的甘十交替出现的声音,一模一样,俨然又一个甘十!“我怎么会看她,我不敢看她!我只要知道她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就全身僵硬,我决不敢把眼光朝她那儿扫一眼,哪怕是偷偷的,我也不敢!我不要天天看见她,我甘十,此生能见到这样的女子,已经足够,即便死了,我也心满意足。她的影像,自然而然便在脑海之中,又何需镌刻!”

甘十默然一会,平静而抑郁地:“她对少爷微笑,那样的微笑,令太阳失去璀璨光辉,令百花失去灿烂芬芳。呵,那一刻,我深深嫉妒起少爷来了。他不是有刘姑娘了吗,怎么可以又对文姑娘献殷勤?”

另一个焦急的甘十:“不不,不是这样!只有少爷那样的优秀,才可以配得上她!呸呸,这种想法简直是罪过!我怎会那样想?”

停顿,接着那个低冷平静的甘十再度开口,喋喋不休地把这一整天琐事,尤其是几个关键人物,如质潜、十二等人白天的对话,巨细无遗回忆了一遍。

我猛然明白,这房中有两个甘十,一模一样的声音,完全不同或者自相矛盾的思路。

邪术,这是一种仅在传闻中才有的邪术!很显然,有人利用甘十的好记性,趁着甘十独处的夜晚,施展邪术,使甘十在魔障之中把记忆完完整整交换给他。

这个人得到甘十的记忆,进一步让其沉睡,自己乔装成甘十,混入府中。甘十向来寡言罕语,黑纱罩面,并且他熟悉府内所有机密事件,即使熟人也难以发现真伪。

达到一定目的后,这个人又回来把相关记忆让渡给甘十,甚而至于,把错误的思路传递给甘十,施以引导。比如方才,他提起刘银蔷,让甘十去怀疑银蔷,挑起内乱;让甘十对我胡思乱想,不能自已。而甘十醒后,只知那是他曾有的经历,自然而然就当成自己的思想。对方提到刘银蔷时他没反驳,明他认同这一成为本人想法。

“唉……一天又过去了,牢牢记着今天的一切吧。太晚了,好累,好累……睡吧……睡吧……”

身躯倒在床上的声音,窗影里黑影一晃,我退入暗处。等了一会,房门“吱”呀而开,甘十走了出来。

重重包裹的黑暗中传出嘿嘿两声低笑,他身形陡如大鸟般飞起,越过围墙。

我紧随而出。

暗夜里,他在前面走着,风吹过,黑色的斗篷与面纱随风飘扬,如同漆黑怪鸟的异形翅膀。

房中睡倒了一个甘十,夜行的这个,应是假甘十。

我加快速度,逼近与假甘十之间的距离。不能错过良机,我决定动手,抓住他,撕下他的面具,看一看,又一个会使用媚心术的人,利用甘十记忆的这个人倒底是谁!

他发现有人尾随,身法加快,我提气疾行,忽然间眼前一空,失去了那人踪影。

我有发愣,这一带杂草丛生,人家稀少,连高大的树木也无一棵,他怎么可能象空气一样消失,定是躲藏于乱草丛中。

身前五六丈处,一丛黑黝黝及膝高的杂草急剧晃动起来,沙、沙、沙,发出了怪异的响动。草丛后头亮起两寒星,直愣愣向我瞪来。寒星越来越亮,幽幽闪着绿光。

旷野无声,连风都静止了,只有两盏绿油油的狼灯,残忍而狠毒,滴溜溜在我脸上打转。

一种妖魆的感觉,冷然自心头冒出。

我反手拔剑,向着亮处刺去,喝道:“别装神弄鬼的了,出来!”

草丛里一蹿身,果然冒出了一个人,却不是假甘十!

他穿着虎纹黄黑相间的斗篷,纱笠遮住脸部,两盏绿灯从黑纱背后透出来,是这个人的目光!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是被这个非人非兽的怪物吓到了,长剑向上掠挑,劈其纱罩,他向左闪开,沙哑着嗓子:“快回去,我不想取你命!”

我手中剑法霍然展开,开阖矫扬,清光流转,连出六六三十六剑,那怪物并不还手,我每出一剑,他退一步,直退了三十六步。

而我心头的恐惧,则一分分加重。我剑法初成以来,极少使用,这要算是第一次真正与人过招,便遇上硬手。无论多么迅捷繁复的一剑过去,他仅是向后退一步,即化解于无形,有若闲庭步月般轻松。

此人高我何止倍薮。奇怪的是,在我这样凌厉的攻击下,他始终不恼,更不还手。相反,透过纱笠的幽绿色目光,一黯淡下去,甚至,含着几分脉脉温情,我不能断定,是否听到他自胸腔内发出的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脑后微有风声,我闪开,一柄剑自我鬓边划过,“甘十”赫然在我后面,嚷道:“玩猫捉耗子么?杀了她!她要坏了咱们的事!”那怪物哼了一声,好似打不定主意,反倒退开几步,作壁上旁观。

假甘十长剑一引,剑气破空呼啸而来,我不假思索挥剑抵挡。

一交上手,我胸口无端一痛,对方一招一势,优雅流丽,熟悉得便是自家同门拆招,我激怒交迸,骂道:“朱若兰,是你……你这……”

我平生没骂过人,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

精于易容,会使媚心术,模仿别人的声音惟妙惟肖,而一招一势,均是我母亲剑法,除了朱若兰,天下更有何人?

急怒攻心,神思乍分,她看准机会,一剑刺出。原本朱若兰的剑法我很熟悉,但这一剑诡异凌厉,角度刁钻,我从未见过,防不胜防,堪堪躲过一招,第二剑又如影随形。

千钧一发,一枝长剑中途伸出,刺向朱若兰要害。朱若兰急忙回护,那人挡在我身前,我意外之极,叫了出来:“质潜!”

在这瞬间,那怪人发出低声吼叫,虎纹大衣羽翼般张开,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向质潜扑来。质潜和我双剑齐出,那怪人斗篷反侧一记斜挥,荡得质潜的剑头歪斜,伸出一只硕大无比的黑手,手上不知戴了何物,庞大得与身材不成比例。巨手一晃,直接抓住质潜剑头,“叮”的一声轻响,激起黯色光华,长剑竟尔折断。质潜身形一晃,不退反进的向前跨了半步,持半柄断剑,与我双剑合一,直指那怪人要害。

双剑碰着他那虎纹斗篷,象是被一种反弹的力量挡着,再也刺不进去,我们只能围住他游斗,那怪人在剑光穿织中从容进退,两绿星盯住质潜,目光寒气凛冽,直非人所有。这种打法我们当然是有败无胜,他对我一直手下容情,但看这情形多半要向质潜下手,他身上手上皆有防护,唯一的易击部位还是面部,于是向他面部疾刺而去。质潜看我剑势,反撩而上,他剑断了半截,比我欺敌犹近,这一来又挡在我面前。

那怪人挥手挡开,嘎嘎怪笑:“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臭子,只可惜自不量力!”

朱若兰叫道:“杀了他们!你不舍得下手,我来!”

那怪人忽大怒,反手一掌,把揉身欺上的朱若兰打了个倒翻筋斗:“臭娘们,我让你动手的吗?”倏然跳出剑圈,叫道:“臭子,看在你对文姑娘一往情深,今天暂且饶你一死。三个月后,我来取你性命。文姑娘,你发现了秘密,有两条路可走,归顺我,或者死,你选哪一条路,用这三个月好好考虑考虑吧。”

沙哑的叫声中,朱若兰被他提在手里,那怪物倏忽远去,消失。

我呆了一呆,奔近质潜,两人同时出声询问:“你没事吧?”

他一笑,低头瞧着我,他一向的额覆宝石为了夜行取下,替之以勒眉抹额。双目光华璨璨如星,我垂了头,嗫嚅着道:“你跟我来的吗?”

他不语,把我揽向怀内。刚才一战历时虽不久,无疑是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我所有的戒备,所有的顾虑,都一下子抛撇得无影无踪。天地旷野的漠漠寒烟之中我是如此无助,如此渺,又是如此绝望,我伏在他胸膛之上。“质潜,”我失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质潜……那个人是朱若兰,是我大师姐!妈妈收她,养她,……她却怨她,恨她,非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她人在这里,可我无法报仇……质潜,质潜……我这么无能,……你,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有意外,手足无措的轻拍我背心,反复安慰:“云,会报仇的,我们一定会为妈妈报仇。不哭了,好么?”

“质潜……”他的胸膛温暖而宽阔,我霎时错乱,仿佛回到了孩提间,他在哄我,他在逗我,最后他呵呵大笑的抱我在怀,大我三岁的哥哥呵,他的胸怀一直便是这样的……可以依靠。

“傻瓜,你真是一没变呢……”他和我掉入了同样的记忆之中,轻轻叹息,“还记得时候,我常常惹你生气,有时是故意,有时是无心,你被我惹得急了,只会抹着眼泪哭,哭又从来不肯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只抽抽噎噎没完没了,好象我怎么个欺侮惨你了。我没办法,只好来哄你,哄个半天,你才会慢慢着头收泪,犹自委委曲曲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让人看了,我总是个彻头彻尾欺侮妹妹的大坏蛋。”

清锐的童音依稀响起:“不哭,不哭了,云妹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抬起眼睛,看入他的眸心,他是否也听到自己孩提的声音?

他半浮起狡黠的笑:“看什么看,以为你很好看么?象只花猫的脸。”

我转过脸,他却托住我的下巴,很严肃地:“云,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我讷讷地问,心里无端慌乱起来。

“不许再一个人冒险,傻瓜。”

“我一个人冒险,比多上你好。”我抢白他,“给人家下了三个月的生死状了,还不赶快想想应对之策。”

他没好气地:“我和你正经的,别岔题。你好让人放心吗?和人家生死相扑,也会走神就走神,要是我不跟着你,不用三个月限期,当场就立见分晓了。”

我笑,软软地道:“你也别岔题啊,质潜,想想看,那个人是不是许瑞龙?”

“不想,就是不想!”他任性地答,“绛河清浅,霜月流天,良辰美景如斯,干嘛想那个丑八怪!”

“那……甘十呢?”我皱眉,真是信口开河,天低风急,星沉月暗,哪里来的良辰美景?但他抱得我越来越紧。

“十哥……”他凝滞了一下,才,“我留下记号了,他们会来带走他的。”

“你不是老夫人去了清云园吗?朱若兰怎会在这里现身?”

“谁知道!老夫人大概没带着她。”

“那么……”

他头一低,堵住我喋喋不休的双唇。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五官线条那样的俊朗,那样的温柔,他的眉,他骄傲的眉,他的眼,他明犀的眼,他的唇,燃烧着火热激情的唇,使我无处遁形……我的惊慌淹没在那电光火石的震荡之中,我闭上双目,微微颤抖着,回复了他的激情。模模糊糊的,勾住了他的颈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背,他的身体,在他的气息中不住沉沦,身子变得轻飘飘的……

心底巨震,响起一记警钟,我猛然清醒,把他用力推开。他万万料不到我在这儿用上了武功,毫无防备的趔趄退出。我不敢接触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对不起。”良久,他这样,声音暗哑。

“……”我只摇头,哽咽着发不出一丝声音,震荡,懊悔,惭愧,痛楚,甜蜜,一万种情绪相交织,死死纠缠着心怀,重重撞击我的良知。

难道我不曾用心回应他,难道我不曾故意去引起他的**,他的热切。我是该谴责他呢,还是该谴责我自己。

“你放心。”他已开始回复以往冷静,重复着,“你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宗大哥,我这一生,除了嫁给咏刚以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他虽然走了,但在我是一样的。他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他十年不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都不来了,我也活不到太长久。”我低声着,这是久要对咏刚的话,久埋在心里,期待见到他时,告诉他,挽留他,恳求他,而临到头以这种方式一字字出,心底的创口一撕裂。

“假如没有那一晚,假如没有那一刻的动情……”他身体僵硬着,这是他首次含糊地提及与银蔷之事。然后低语,“我决不容许你心痛,我决不计较世人唾骂,而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云,你是个好女孩,我却是个不负责任的登徒浪子!无药可救的混蛋!我早就堕落,早就不堪,早就配不上你。”

他低低诅咒着自己,到一半顿止,回身便走。我明白,他是在他和银蔷已有约定,情誓今生。但不是他配不上我啊,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扰乱你,是我丢了一颗石子在沉静的湖心,却无所顾及的漫然走开。

他在前面走着,我一步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高挑而骄傲得不容人看穿他内心软弱的背影,踽踽独行,长发飘舞。

我和他,原是是彼此不相交的两道人生轨迹,只是因为一时需要而走到一起。春花谢尽,秋意零落,我们便自然而然分离,就象七彩雨虹,横空而出的惊世绚烂,抵不住飞逝毁灭无休无止的猝然绝望。

质潜在甘十那所宅子做了相应的标记。宗府发现之后,迅速将甘十从酣梦中叫醒,天色未明即在议事厅集合。发现弊端,他们自有要事商议,我则信步出了宗府。

一夜未眠,早春的冷风澈骨袭来,刺激得脑海一片清明。

那一阵跨越生死关头如潮激涌的情怀过去,我冷静得多了,这时放不下的,是那怪人所下的三月生死状。

几可断定那怪物就是许瑞龙,直到目前为止,他对我都无恶意。但他显然不会容忍质潜。

昨晚一战可知,质潜身边那些保镖护卫,当真较量起来,没一个接得下许瑞龙三招。

清晨的街市从些微的动静,开始变得喧哗,家家户户户启门张,贩叫卖,各式摊招牌纷纷充盈于市,我拐入一条相对幽静的道。

这条街上少有人迹,没有茶坊、酒肆那样的店,零零落落挂了几个幌子,也在此起彼伏的打开门扉。

我知道这条街,是京都有名的古玩集合市场,一路慢慢走去,随意流连。

目光落在一家古玩店面,细绢红绫,放着一块云叶型如意的玉,十分显目。

我令店家取来细看,雪梨橙黄色的上好黄玉,沁色自然华丽,表面如丝缎般光滑。玉由三璜相扣而成一璧,呈云叶形,身与尾短而弯曲,如灵芝茎短曲折,刀功细致见力。那店家不住在耳旁聒噪:“姐真有眼力,这块玉色泽纯而鲜明,是件上好佩饰。原是书香世代所传,只因久居落魄,才拿出来卖的,昨儿才上的架。”

我心已取中,叫他派人去往宗府找迦陵。那店家听到宗府,满面笑容道:“姐原来是宗府贵戚,这银子的事不急。”

我问他可会镶嵌,市井店多兼加工,于是走入店内,解下冰凰软剑,道:“把明珠取下,换上这块玉。”

店家是个识货之人,猛见明珠吃了一惊:“这颗珠子乃是千金不售的夜明珠,何以要换去?”

我不答,只催他速速加工。

镶嵌未成,迦陵已赶了来,见我在这里做这等没紧要之事,又惊奇又好笑:“姐,宗少爷到处找你,你怎地在这里买起玉来了?”

我问道:“有事?”

“是有紧要事,龙元帅回京了,请姐和宗少爷过府。”

回府来,议事厅上已散,质潜一个人在书房,我走了进去,静静地端详了他一会。他发现了我,笑道:“找你一上午,去哪了?”

我一笑走近,取出软剑道:“你围上这个。”

他接过细看,微现诧异之色,依言系好,外面以锦袍遮体,唯那块黄玉露出在外,式样奇古,很合他体。我微笑道:“君子佩玉,无故不离其身。”

他目光闪动,含笑道:“多谢,只是块玉么?我怕当不起这样重礼呢。”手指滑过錾口,剑身弹出,已掣在他手中,雪气竦动,眉发皆凛:“这莫非便是……冰凰软剑?三夫人遗物?”

我避之不答:“许瑞龙杀机随时便来,你用它当保平安。”

这是我一早在街上寻寻觅觅之故,能如此轻易地在店找到这块合他身份的玉也是巧合,换下女子所佩明珠,这把剑就成了他的护身利器。

慧姨转赠我以来,从未用过,是因这剑佚失已久,冰凰软剑,时为天下所重,一旦重出江湖,极易为人觊觎,我不愿意自找这样的麻烦。如今大敌当前,那是顾不得了。最重要的,我不愿意承认但那是事实,冰凰剑是母亲遗物,许瑞龙不可能不知,或可手下容情。

质潜还剑入鞘,脸上并无愉悦之意,相反,神色黯然。

我问他:“你们商量的结果如何,今次去龙元帅府,是否极力争取?”

质潜答非所问:“云,这把剑太贵重,我不能收。他日我若死在许瑞龙手上,就仰仗你替我报仇吧。”

我咬了咬唇,道:“你不会死的。”

他一笑,神色间萧索无限:“我有不祥的预感,这次对决,是我输多胜少,难望大成。”

我蹙眉道:“大战在即,理该打起精神才是,没的这些丧气话。”

他微露自嘲笑意:“我们适才商量了半天,纵然知晓以前的纰漏可能出在哪里,但,除了八叔在重新改变全套联络方式以外,其余的,一筹莫展。以武力论,我们没一个是那人对手,即便侥幸杀了那人,以庶民诛杀丞相,事后朝廷会放过我?如此仅落得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落尽下风。”

我暗暗心惊,口中只得安慰:“总比先前我明敌暗的好么,一步一步来嘛。”

他眼望窗外,缓缓道:“其实有关这一天,我早就百转千思,未尝不是因我做错了事,如今是报应到了。我做好了准备,将来结果如何,都未必是最糟的下场。”

在这当口,他竟这般消沉,我气急交迸:“质潜,你错了!”用力握住他手腕,感受着他脉搏剧烈有力地跳动,“质潜,如今已到短兵相接之时,你只管意兴索然,胜算何望?你要知道,你没有资格意志消沉!你死不要紧,留下宗家事业有谁承继,莫非你忍心你祖母和母亲,白头人送黑头人不成?留下银蔷,谁去照应?你不负责任,不顾大局,枉为男子!”

他被我推出,默然良久,眼神变得清明:“你责备的是,我错了。”头一昂,朗声道:“不错!现在是短兵相接的对决时刻!不到最后,谁知胜负!”

他大笑扬长出房:“我宗质潜就算要死,好歹也得多拉他几个陪葬的,这叫做死也死得风光。云,多谢你的宝剑和如意玉石,必将助我一战留名!”留我在当地呆若木鸡,无所适从,这算什么,前面得好好的,后面又是死呀活的。

午后,应枢密使龙谷涵之邀,来到龙府。

龙谷涵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大离朝重文轻武,甚少良材,如非龙谷涵统领重兵,数十年如一日保疆卫国,大离在周边如瑞芒、农苦等国虎视眈眈之下,早就自身难保,遑论更起内争。如今见他,约有七十来岁,须眉皆白,精神矍烁,一见了面,不容见礼,哈哈大笑的搀起我俩,携同进府。拉着我打量一番,叹道:“想不到故人风范,十余年后又再见。令堂、这个……令尊有后如此,可喜可贺,老夫亦代为欣然。”

到了大厅,彭文焕赫然在座,原来他返京途中遇到龙谷涵,他父彭岳勖惊神一现,正是龙谷涵一手提拔,算来有师生之谊,于是结伴同行。

一番寒喧,大摆宴席。

我暗自盘算,文焕随他一路回京,那事多半露过口风,倒省了我寻机进言,我以目询文焕,后者头,但又眨了眨眼睛。我会意,必是他提过了而龙谷涵尚未表态。

龙谷涵捋须大笑:“姊弟俩眉来眼去,在打什么哑谜,可否给老夫一听?”

我大窘:“元帅见笑。”但见厅堂上人来人去,那事只能缄口不谈。

质潜不着痕迹的接过话题:“龙元帅,有关兵备权一事,晚辈年前与元帅论及,元帅十分认可晚辈的想法,但不知何以突然改变。”

他直截了当触及事端,龙谷涵不能回避,道:“质潜啊,论你我两家数十年的交情,老夫也想交给你。不过关乎家国大计,老夫可不能掉以轻心。”

“元帅所言极是。”质潜步步紧逼,“老元帅高瞻远瞩,如此决定必有原因,晚辈诚惶诚恐,只是很想明白,输是输在了哪一?”

龙谷涵轻描淡写:“老夫做事,只问结果,不论经过。”

质潜口气渐渐咄咄逼人:“元帅贸然做出更换决定,想必同时也很明白,这件事伤筋动骨,宗家在军资备送方面支持了几十年,如无宗家支持,蔡晴石想要接手过渡,有一定困难。”

龙谷涵神色不变,旁边僮剥了一只虾到他面前碟里,他徐徐挟起放到口里,咀嚼了半日,才:“阁下莫非在威胁老夫?”

质潜毫不含糊地道:“在下对于认为尚能争取之事,从不言放弃。”

两人对峙互视,眼光之中充满了火药味道,一个老而弥坚,一个年轻气盛。但我在一旁观看,渐渐心头浮起异样感觉,看似两人僵,气氛并不紧张。质潜是破釜沉舟的大无畏,关键在于龙谷涵,虽然两人针尖对麦芒,可他并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甚至他的眼底深处,还透着一线欣赏。我微微笑了,难道我们寻来觅去,谜底便在此时揭晓,真正从中耍手段的原来是龙元帅,而不是其它人?

我站起斟酒,道:“宗大哥,不可对元帅如此无礼。老元戎为国事操劳,凡事必有先见。后学末进年轻识浅,还望老元戎指迷津。”

龙谷涵募然松下脸哈哈大笑,接过酒一饮而尽,道:“今日有幸得见清云后人,个个成长丰采如斯,不由令人感慨万端,相比之下,老夫的儿女尽是些不成气的家伙。这样吧,老夫叫他出来,向各位敬敬酒,以后还需仰仗几位多多照拂这子。”

将手一拍桌子,“岚儿,还不出来给你宗世兄敬酒陪罪!”

“来了来了!”屏风后头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着软靠,袍子上绣以金线貔貅图腾,象征着已世袭录勋,眉飞目扬,神采焕然,只是一付嘻皮笑脸的神气,一见便知是个顽劣非常的家伙。

质潜是认识他的,有些愕然:“天岚?”

少年施施然上前,笑道:“宗大哥,你一定很奇怪,不定心里在骂我,如此严肃的军机大事,叫一个家伙出来捣蛋干嘛?”

质潜哼了一声,无疑他是这么想的。少年吐吐舌头:“你刚才一直在追究原因,要是知道了原因,那就一定更要骂得我一塌糊涂,还不定要伸手打我。”

他将身一缩,躲在文焕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很简单,很简单,宗大哥,这个军备争取权,是我服我老子,交给上阱蔡晴石的!”

“你的主意!”此言一出,质潜震动,连文焕都大吃了一惊,跳起来叫道:“你……你……龙元帅……”他想不出以何辞质问龙谷涵,那少年缩在他身后,被他一手提到前面,“家伙,你头发昏了么,竟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那少年牙尖舌利,立即道:“大家伙,你我头发昏,就是我爹拿这等大事开玩笑了!”文焕一怔,少年滑如游鱼的溜开,这回他躲到了自己父亲身后,龙谷涵仅是拈须微笑。

我和质潜啼笑皆非,多日来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揭明真相,竟是这么个近似儿戏的理由!被质潜及其手下第一排除的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

“元帅,”质潜忍着不满,“如此军国大事,焉能儿戏?你听凭儿一言,作此决定,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龙谷涵尚未开口,少年探头笑嘻嘻抢道:“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用是要遭天谴的。”

龙谷涵呵呵而笑,看得出,他对他这唯一的儿子溺爱无以复加:“犬儿年幼,见识却不。宗贤侄,岚儿的主意恰是老夫的主意。”

少年得到他父亲的支持,更露出促狭得逞后洋洋得意的神气来,质潜冷笑道:“哦?我倒想听听元帅高见。”

语气是毫不客气,但质潜的态度明显不如方才剑拔弩张了,龙谷涵肯明告原因,就明,这事大有回转余地。

龙谷涵示意下人退出,敛去笑容,缓缓道:“质潜,你可知这次为什么提出重新筛选军备人选?”

质潜道:“是由于许相,抓住了几处枝节上的失误,上奏弹劾,圣上下旨重新竞选。”

龙谷涵头道:“不错!此非老夫本意,老夫几十年来和宗家合作,一直可是鱼水和谐,非常愉快。”

“是。质潜亦深心感谢龙元帅的照拂。那几处枝节,许相提得确是弱处,晚辈深知不足,因而于新制订计划中,已行改进。”

“老夫看得出来。”龙谷涵感慨道,“那些节,实际在老夫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挽回之过失,如此庞大的事宜,不可能强行求全,从无差错。因而此议一出,老夫在朝堂之上拒理力争,认为应与贤侄你商议补定方案,无需如此大张声势,无论换不换,都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可惜最终争不过许相。”

质潜怔住,他不知事前还有这种争端。

龙天岚朗朗接口:“许丞相可谓是一手遮天,他要重择人选就成定案,没人可以反议。既然如此,谁不知许丞相和上阱蔡家仰止同息,他们想要争取,我们又干嘛要和他明着作对,不爽爽快快卖他这个面子呢?”

“哦?”质潜淡淡道,“原来是龙元帅怕了许相,不惜以军国大计听儿之议,如此高瞻远瞩,佩服!佩服!”

这是极明显的激将,龙谷涵笑道:“虽是中庸之见,好过我大离朝文武不和,终致祸乱。”

质潜唇间浮起略带嘲讽的笑,头表示同意,应和道:“元帅所言甚是,晚辈受教。老元戎主动让一步,求得天地宽,大离从此将相同心,必能万事无忧,风调雨和。晚辈虽一平民,亦深受朝廷之福!”

端起酒杯,笑道:“这等可喜可贺之事,焉能不贺!”手中虚晃一下,自己先饮了,连干三杯,“就此告辞。”

这下轮到龙天涵意外,笑道:“这个……贤侄何以去之太急?”

质潜一 本正经地道:“龙元帅既与蔡家共事,晚辈除了拱手退让以外,别无他法。此时告辞,还算识趣。”

龙谷涵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厉害的宗质潜!老夫服了你了!请留步。”

我也暗暗好笑,质潜心高气傲,从来不肯落人下风。龙谷涵无意与许瑞龙同流合污,但又故意摆着高姿态,若非这么装疯卖傻的闹一闹,未免处处被动。这也该见好就收,我上前拉住质潜,向龙谷涵陪礼:“后生无礼,老元戎休得见怪。”

“好玩,好玩,老爹,人家要走,主随客便么。”话的是那精灵少年龙天岚,跳在一张高脚椅上,盘起双腿坐着,手里捧一串紫晶葡萄,一颗颗往半空中扔,然后张口接住,吃得不亦乐乎。

龙谷涵向他瞪了一眼,龙天岚耸耸肩,笑道:“我闭嘴,我当哑巴,您老。”

龙谷涵思索一会,转向文焕:“贤侄,你父决胜千里,用兵如神,料想你也不差,朝廷的用兵之法,有何得失,你不妨作一评论。”

彭文焕对着龙谷涵看了又看,确信他不是随口一问,或在开玩笑,于是道:“如今朝廷用兵,与以前最大不同之处,在于换戍。戍防边军每隔三个月即换戍,军士尚来不及认识和熟悉环境就转移地方,更谈不上军容军形的战队配合,一旦边境开战,即使号称百万之师,也强不过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军队整治紊乱,长此以往,国力必虚。”

龙谷涵拈须道:“每隔三月换戍,是考虑到历代内乱往往由兵变起,这个规定可以削减将帅对于朝廷的威胁。而且,成宣朝以来采用此法,边关也没出事。”

“那是因为运气好。”文焕,“听边关保留了最后一支军队,是老元师亲自统领,不在换戍之列,这只军队尚有一定的战斗力。加上瑞芒近年内乱不断,这些年两军可没正式开过火,才勉强保住平安无事。”

这个耿直的少年到这里,忽然停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元帅你手里虽有实无,而京都八十万禁军无换戍之,想在许相辖中!他兵权在握,日渐坐大而成患祸,旁人却无力阻止!”

龙谷涵长长吁了口气,道:“你得正是事实。”

老元帅缓缓站起身来,年迈苍苍的容貌之中,透出凝重如山,微笑着向质潜伸出了手:“贤侄!老夫龙谷涵,愿与你宗家和清云园结盟,齐心协力对付巨蠹,事成之后,军备权仍归宗家所有,而清云园欲办之事,老夫亦会鼎力相助!”

我心里微微一跳,“清云园欲办之事”,自是指公主还朝,文焕果然已向他提明,而这就是他用以交换的条件。质潜问:“如何对付?达到何种效果?”

“不惜任何手段除去此人!”这一句,龙谷涵压低了声音出,却字字犹如惊雷!

我们迅速对视一眼,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龙元帅不知道,许瑞龙杀机已现,与质潜决战势所难免。作为官民之间的决战,其势极其不利,而眼前这位军盛权重的龙谷涵一旦参予进来,无疑是绝望中突获一线生机!

龙谷涵又道:“此蠹不除,大离国运堪忧!一切善后,不用担心。”一顿,以极低极微之声快速道,“这也是今上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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