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昨夜微霜初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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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慧薇受刑之后的一片混乱,留存在华妍雪记忆中的只有极端模糊的印象。女孩哭得伤心欲绝,看着慧姨倒下,看着她被扶起,看着一大群人拥她离开。

她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跟着回到了冰衍院,又是一场忙乱,人来人往。人们逐渐离去,哭泣的旭蓝也被人拉走,没人想到招呼她或是让她离开。浓浓夜色袭来,气温急遽降低,华妍雪缩在花厅一角,不住颤抖,忍受着肩头的伤口一阵阵反噬的灼痛。

“华姑娘。”翠合找来,“慧夫人让我来找你,你果然还没离开。”

搀起冰冷的手,轻声:“上去看看她吧,她在等你。”

那个房间,此刻清冷而安静。她穿了件月白的衫子,侧身倚在床头,一跳动明昧的火光,映照着安详如常的面庞。

“慧姨……”

她浅浅笑了,招手:“进来啊?”

妍雪碰着她盖着的一层锦被,犹豫着不敢再摸过去,干了许久的泪重又流下:“好疼吗?”

“不,不疼了。刚才上过了药。”

妍雪怔怔地,透过泪帘望她,心里想很多,偏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把翠合叫进来,吩咐打水给妍雪洗漱、换过泪渍、污痕满身的衣裳,倚在床头,静静看着这一切。

妍雪不再哭,只咬着嘴唇,憋了半天,道:“慧姨放心,这笔帐,我会永远记着。方梦碧和那个秦熠玲,嘿嘿,……我迟早会让她们看颜色的!”

沈慧薇很出意外,脸色微微一沉:“你什么?”

“此仇不报,我就不叫华妍雪!”女孩咬牙切齿,涌出无限漏*,把两颊燃得滚烫,“慧姨你放心。她们现时欺侮我,侮辱你,只是因为我还。可是,我终要长大的,这些人,迟早会落到我手上,哼,那时叫她们尝尝我的厉害,我……”

全未留神沈慧薇脸色大改,极其苍白。

“住口!”

她神情全然变了,又气又急,索索抖,整个上刑的过程,她都坦然以受,连眉头也不曾皱了一下。

“妍,你……跪下!”

妍雪呆住,不可思议地望她。

“跪下!”她又重复一遍。

妍雪回过神,打了个激灵,身子僵直:“不!我不跪!”

“你……”

“为什么要跪?”妍雪歇斯底里地作起来,怒叫,“我没错!我没有错!你、你不分好歹是非!”

她重重地咬住下唇,看得出这当儿已是惊怒交集。闯祸孩子仍不罢休,继续嚷道:“你根本就是是非不辨,你欺软怕硬!谢帮主跟前,一味只会哀恳求饶,要是我,宁死也不受那个刑!你的气受完了,便想到我头上出回去!可我没有错,错的是方梦碧,是秦熠玲助虎为倡!那些学和所谓的姐姐妹妹们一味往我身上泼脏水!错的是她们!还有谢……谢红菁,所有那些人,根本不想弄清楚事实,全都想匆匆忙忙的加一个罪名在我身上,一个个道貌岸然,虚情假意!清云园,这个清云园,根本就是个坑,污浊不堪的烂泥坑!”

口不择言,最后一顾忌已失去。沈慧薇浑身抖,脸色却越来越是苍白。

女孩泄完了,扑倒在地呜呜地哭。她颤声低叫:“天啊,……不,你不是……决计不是……”

她脸现萧索之意,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转头向里。华妍雪又跳起来,恶狠狠地:“好,你要知道我干嘛和她们吵,和她们打?——都是因为你!”

这话一出口,终觉得了有报复的痛快,跨前一步,一字一字地道:“都是因为你,她们,杨初云是你的私生子,她们,我和旭蓝好,都是向你学的!她们侮辱了你,我才和她们打。嘿嘿,你现下可知道了?满足了?哈哈,你怪我,你倒怪我,哈哈,哈哈哈!”

沈慧薇没有应答。

“慧姨!”妍雪泄完了,稍稍有些担心,反悔,话得太重了。

“你出去。”她静静地。

“慧姨……”

“出去。”

“哈,我早知道,”妍雪陡然低声,“你干嘛要救我,今儿代我受刑,不过是为了我的玉珞。你刚才不是,不是,哼,你后悔了么?我和你没关系,你后悔平白救了我。”

她猛回头,震惊地迎着女孩眼中冷嘲的光,脱口而出:“妍,你什么?”

“我不是傻子。”妍雪眼泪又涌出来,“慧夫人,我很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好法?你只是怀疑,怀疑我的出身。你为了我所不知道的对我好,我还以为你是对我好,当真自作多情得紧。”

沈慧薇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震得茫然失措。好一会,才慢慢地道:“不、不是这样的……妍……”

然而她语音渐止,她微微垂,她不愿意多一个字。妍雪猛然冷笑,拉开房门。

外面悄立一人,顺手一把抓住她,笑:“你这孩子,胡作非为还不算,又在这儿气你慧姨哪。”

妍雪怒道:“别抓我,放开我!”

那是方珂兰,妍雪激怒之下,是无论如何不肯叫她了。

“慧姐。唉,我全不知……刚回来,便听孩子们连累了慧姐,当真过意不去。”

方珂兰一脸歉意,坐到床边,道:“梦碧那孩子,竟敢做出这等事来,这都是我的不是,我定当好好教训,以后再领她前来陪罪。”

沈慧薇在这片刻之间,又复镇定,摇头道:“她面壁一月,也是够受的了。她还,师妹你慢慢疏导,切不可再加重罚了。”

方珂兰笑道:“是,慧姐总是最仁慈的。我带了伤药来,慧姐伤得如何,我先看看。”

沈慧薇略一抗拒,笑道:“这也不是头一次。况且从前闯荡江湖,受伤更是常见的,难不成我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些许鞭伤也经受不起了。”

方珂兰并不坚执,重又坐下,沈慧薇略一思索,指着缩在门边的女孩,苦笑道:“这孩子,闯下这等祸来,让她独个儿回学苑,我……”

方珂兰不等她完,忙笑道:“我送她过去。慧姐你放心,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我不会让藤阴学苑那起人再敢起欺心之意。”

沈慧薇道:“多谢。”

她只简单地了这两个字,双目半阖,似有睡意。方珂兰看了她一会,不敢打扰,轻轻退出房来,又向翠合叮嘱几句,把伤药给她,方带着妍雪离开。

妍雪原也彷徨,怎能回去那个冷冰冰充满了敌意的地方?不曾想她气成这样,也没有疏忽了这一。

方珂兰同她话时,妍雪为了负气,甚至没肯再正面看她一眼,临走时,也未告别。一路回去,心头时时刻刻便浮起了她受刑时的穿戴,半倚在床头的憔悴,还有气得惨白的脸,一双瞳仁漆黑,却无神采。

很冷,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雨丝,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阴雨。晦云如聚,沉沉暗压,一如恶劣到了极的心绪。

方珂兰亲自带着犯事孩回到藤阴学苑,给那里出事以后沉郁压抑的气氛添上一种非同一般的意味。吴荟迎接,方珂兰摆手令去,并让人端来饭菜,亲自守着妍雪吃。

妍雪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她笑了笑,端详着这孩子,徐徐地问:“身上伤怎么样?”

“不好。疼。”妍雪不客气地回答,并且瞪回她,“老是看着我,你难道也在研究,我象不象、是不是呀?”——并不只有沈慧薇,别的人也一直在探究,她们对她宽容、优待,无疑是除芷蕾而外另有原因的。她早就隐约明白,但总也是有意避开。今天的事端,激了不顾一切的勇气,不论这个问题是否能揭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都顾不得了。

方珂兰不以为忤,而且神态间也完全没有提到这事时,沈慧薇那样的极端在意:“这丫头,越象个刺猬那样,随时来一个刺一个。”

她继续笑吟吟地打量,正在妍雪极端不自在时,忽道:“丫头,接掌!”

毫没预兆地,一掌轻飘飘的到了面前。妍雪不假思索地偏头转身,她笑骂道:“笨蛋,接啊!”手掌如影随形而来,衣袖募然飘拂起来,如娇黄蝴蝶飞舞。妍雪举起双手对推,她手腕往下一沉,道:“不是那样,丹田气转,力。”

妍雪照着她所教的运气方法,丹田沉气运转,一股气流登时涌出,两掌同时拍出,与她的手掌对上,她起先的力道并不重,继之慢慢增加,华妍雪全身剧震,歪倒在一边。

方珂兰及时收回力道:“丫头,我刚才这一掌,藤阴学苑没一人能接下来。”

“有这么厉害吗?”妍雪不信,一时还想不通,她要明什么呢?

“秦熠玲千真万确就是你打伤的啊。你有真气贮在丹田,平时没人教你怎么用,可等到紧急关口,自然而然地力。当时情形,多半是旭蓝叫了一声,她有些松懈,你便趁机脱出她的掌握,一掌出去,她没防备,所受的伤可着实不轻。”

原来了半天,是在证实秦熠玲的确是她打伤的。可这一条,早已加为罪名,她的授业师傅更为此受了刑。

“那又怎么?”

方珂兰微笑道:“从你入清云获文晗起算,不过半年时间,其间又没人真正教过你。你即使是天纵奇材,真气却需一一滴勤练积累起来,怎能够打伤二十年勤修不辍的学?”

妍雪悻悻然道:“你又是我打伤的,又问我怎么可以打伤,我怎知道?”

“很简单,因为事先有人传了内力给你。只因你还不会用,所以非到关键时刻,它不能显露。妍,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了,你那次受伤,刘师姐抱了你星夜赶去幽绝谷,但你所受掌力震伤内腑,你的慧姨要救你,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耗费自身真气,帮你打通奇经八脉。”

她含着一笑意,又慢慢下去:“否则,以你这般的胡闹任性,动不动就使性子,罢练文晗,呵呵,如非她苦心孤诣,不等现你这玉珞,早就神仙难救啦。……傻瓜,你现在还怀疑她只是因为玉珞才救你么?”

妍雪心头一凛,情知是方才争闹的那些话被她在门口听了去,因此,特特的来开解、劝导。

第一次相救,那块玉珞还在芷蕾那里,沈慧薇根本没见到,已肯大耗精力来救,何况现在两人相处了这么许久,怎能怀疑她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别的缘故才做,另有用心呢?

“那……”妍雪呆了半晌,方问,“那玉珞,倒底是什么?她每次见了都怪怪的。”

方珂兰嘴角挂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道:“此事她不愿,自有其道理,旁人更不好代。”

妍雪也就不追问,侧头问道:“好奇怪呀,若非慧姨执意追究,方梦碧就不会受罚,也大扫你的面子,你怎不怪她?”

方珂兰好笑地:“这是什么话!慧姐是我师姐,公正无私,我素所心服。这次的事,哼,梦碧实是过份,如不是被罚面壁,我还要重重教训她呢。我心服慧姐尚不及,哪会怪她?”

“嗯。”妍雪怔怔坐了一会,道,“方夫人,我有件事好想问,不知道你肯不肯?”

“呵,”她笑道,“你人鬼大,动的脑筋千奇百怪,我可未必回答得了。”

妍雪慢慢地:“回答的了,只要方夫人肯讲。”

“那你看。”

“如果,我认的师父是刘夫人,或你,这样闹起来,也会怪你们吗?”

她微一沉吟:“你认的是刘夫人或我,又哪会有今天的事?”

“我是‘如果’。就算不闹今天的事,一样会闹别的事。”

“没有如果。妍,我实难想象,你这么激烈、冲动,耍起脾气来不要命的个性,除了你的慧姨,还有谁能忍受得了?”

华妍雪不服气地撅嘴:“我很让人讨厌吗?”

方珂兰哈哈大笑:“那倒不是。你淘气起来,固然可恨,可是……一派天真,却也让人爱得不行呢。”

华妍雪不笑,并且紧追:“你还没回答。要是我在刘、谢,或是你的门下,也如今天得罪了人,又会怎样?”

“不然,是不是,”心而又认真地,“根本就没人敢得罪我。”

她不笑了。一直望到女孩眸心深处。妍雪心里一抽搐,泪又重新落下。

“好了,你是个聪明孩子,既是明白了,乖乖躺下,睡一觉。明天去向你慧姨道个歉,明白了吗?”

方珂兰拍拍她脸颊,准备走。

“方夫人……”妍雪把脸藏在床上被子里头,低低叫住,“当初,你为什么要引我进幽绝谷?”

方珂兰背立的身子没转回来,凝固了。

“你什么?”她轻笑,“什么我引你进幽绝谷?”

妍雪抬身:“我打听慧姨,知道的人本不多,云姝当中,你和绫夫人交往最多,最有可能知道的便是你。那天绫夫人不在园中,能引我进幽绝谷,并且有那么大本事,能以细的松针把竹叶钉在竹竿上的,我想也就只有你了。”

她转身:“傻话,我为什么要引你进幽绝谷呀?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你当然毫无关系。你并没想着引我,或者芷蕾。但就是想让我们进去。其用意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慧姨,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

她显得饶有兴致,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个论调可有趣,下去。”

“我一直想不通,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是为什么?直到……直到旭蓝给我的那个长命玉兔,我当时没想到,扔掉了,这才突然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明白什么?”

妍雪一口气全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阿蓝如意兔,这不是一般人给的,你若要给他见面礼,送这个决计不妥。可有一却很明白:阿蓝过,他奉父亲之命,不拜慧姨为师,一生不可进清云。你,或是绫夫人,或是其他人,想让他进清云,就只有使慧姨出幽绝谷。所以,你引我进了幽绝谷,为的就是让我去胡闹。谢帮主本来很生气,可一听我要拜慧姨为师,她立刻就不生气了。我晕了过去,醒来已在慧姨处,慧姨脚步不出幽绝谷,她怎知我性命衰竭?自然是有人送去的。——你们千方百计做这些安排,不过是叫我去胡闹,去把慧姨引出幽绝谷。慧姨出来了,收旭蓝为徒了,你们的心愿满足了,可再不用留给她一些面子了。”

方珂兰一时没话,只顾盯着面前滔滔不绝的女孩,灯火哔剥一声轻响,微微爆出火花,在她脸上摇曳着。妍雪似觉眼睛花了一花,见她右手动了一动,袖如黄蝶儿展翅欲飞。她仍然站着,静止的时刻若有很长很长,她淡淡地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得太多啦。好好睡一觉。明天把这些事都忘了。”

她开门走了出去,一股冷风扑进房来。门碰响,烛光扑的灭了,妍雪打了个冷战。

外面吴荟林瑞雪等殷勤相送的声音,方珂兰一声息都没有。

妍雪隐在黑暗里愣愣坐了一会,急雨敲窗,一种前无所有的害怕涌上心房。跳下了床,不管不顾地冲到隔壁,直拍门:“阿蓝!阿蓝!”

旭蓝甫一开门,妍雪便扑了进去,浑身颤抖的伏在他怀里:“阿蓝,我怕!我怕!我怕!”

他手忙脚乱的抱住她,把门关上,柔声道:“别怕,妍,你别怕。怎么了?”

他一直未睡,甚至连身上衣裳,还是今早穿戴的那一身,柔声道:“妍姐姐,你不要怕,我知道都是她们不好。她们欺侮你,欺侮师父,她们不好。”

妍雪哭了:“阿蓝……”

他温柔地抱着她,擦拭她满脸的泪。华妍雪泪眼汪汪地看他:这个傻子,他其实甚么都不知道,方珂兰很可能是他的母亲,为了让他能够进清云,她们利用了她,也利用了慧姨。那么慧姨这一切是否很清楚,她既出幽绝谷,是否已随时作好了迎接一切与她目前所获得荣光的截然相反的打击?——今天的鞭笞,是否有着另外一种意味,谢帮主借这个机会在警告她,提醒她,今后更加谨慎从事。

旭蓝陪笑着问:“好些了吗?过去睡啊?我陪你过去。”

妍雪倏然从心底那阵阵翻卷着的惊天巨浪中拔出,惊醒:“不,不……阿蓝,我不要过去,我害怕。”

旭蓝微笑起来:“那好吧,你睡我这里,我过去拿你的被褥。”

她伸手拉住了:“不要,不要过去!阿蓝——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她可怜兮兮地望定他,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左右是全依她。张罗着让她睡到自己那张挂着白底蓝叶底纹帐子的床上,另取出一个枕头,一条被子,坐在床头,拍着受惊的女孩,款款温存。

妍雪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有他在旁,他的笑靥便好似房中的烛光,明亮而温暖,微笑着问:“身上可好?”

“嗯。”

“师父好吗?”他问这个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

“她——应该还好吧,精神尚可。”只不过气得不行了,这话自然不。

他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但愿……”略思索,了这么一个愿望,“但愿明天的太阳升起,你没事了,她没事了,大家都忘了今天的不快才好。”

妍雪好笑地啐他:“明天才不会有太阳呢。”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停了一停,又:“你流了那么多的血,必是又痛又累,快些睡,我陪着你。”

妍雪了无睡意,肩头的伤,一也没妨碍到她的精神,不知是因为打通了奇经八脉以后体质非同常人呢,还是因敷的伤药出色。

“我睡不着……阿蓝,我很害怕,你不要熄灯。你陪着我,我们话儿。”

他不同意:“我不熄灯,可你该睡了,你要好好休息。”

妍雪便让他讲故事听,从前在家里,每次睡不着,一定要义母讲了故事方能入睡。旭蓝从性情柔和,估计也是这样过来的。听到这样的要求,很熟悉,很留恋地笑了,——是想到他的养母了吧?

于是他开始故事,可惜他的故事都很常见,经他讲来又实是乏善可陈,不上几句,妍雪便摇头不要。于是他不停的换故事,她不停的摇头,后来他语间逐渐粘滞起来,她也再听不清他些什么。

第二天是个雨雪霏霏、阴霾不放的日子。妍雪胆怯,硬拉旭蓝一起过去她的房间。

窗格,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枕上打湿一片。

“是昨天就开着的吧?”他笑着,过去把窗关上。“你真是个糊涂。”

妍雪瞧着那打湿了的一片,几乎又要颤抖起来。

让旭蓝代请假,只身子不好,冒雨匆匆向冰衍院而去。

到了熟悉而又亲切的冰衍院门前,却徘徊踯躅。

索性,坐在一株银杏底下,抱着肩,看着那块嵌有“冰衍院”三个字的匾额。

虽然,一开始找她,是为了“冰衍”两个字,但是等到现了她,是那样衷心地爱她,仰慕她,这两个字为何巧合地在芷蕾玉璧上出现,从此再也未加深思。

而书写这方匾额的人,和自己究竟牵缠着怎样的瓜葛呢?似有,而绝无。

若是真心关爱,可也总是有意无意露出那一种疑惑的疏远,隔开千尺鸿沟,不能跨越;若不爱,却又如此眷顾,如此爱护,如此耐心而诲人不倦,种种无微不至的关切,难道竟是假的,是看在某一个全未知悉的原因才做这一切的吗?

雨雪纷纷飘下,落在身上。她没有任何雨具,未戴雪帽,雪花片片落在头上、脸上、手上、身上,被体温的热气融化成一片水气,与淋落的雨汇集,逼出更深的寒意。

半晌,冰衍院悄没半声息,仿佛那里面并不住着人似的。

妍雪担惊起来,终于上前,敲门大叫:“翠合!翠合姐姐!”

叫了半天,一个看院子的丫头开了门,满脸诧异:“华姑娘,你怎的来了?”

妍雪急急问:“慧姨呢?”

她迷惘摇头:“我不知道啊,我——”

妍雪冲上楼,无人。

下楼奔入雨中,向幽绝谷跑去。

百花凋尽,茅屋门掩。唯有自上而下的瀑布,在清泠的雨声中,亘古不变的冷冷的直下深壑。

“慧姨!慧姨!——慧姨!你在哪儿?”

妍雪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热泪滚滚,滚落面颊,与雨水交融,奔走冲突,宛若失路羔羊。

不,不,不管慧姨是为着什么才着意眷顾,她只要她在身边,就算她象昨日那样,板了脸,骂几句,打几下,都心甘情愿。只是,不要忽然不见了她!

再度冲回冰衍院,翠合笑脸相迎,看见妍雪一脸的泪,雨,身上湿透,不免一惊:“华姑娘,又出什么事了?”

她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从来也没有生过任何异常的事。妍雪倒懵懂了,满怀希翼地问:“慧姨呢?她在哪里?”

翠合忍笑向内一指:“在后面,你看看去。”

在后院?竟在后院?——突如其来的惊喜,妍雪几乎不能直立。

“我以为……”

“以为什么?”翠合笑问,“还是先抹一抹水,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华姑娘,总是不爱惜自己。”

妍雪傻傻地任由摆布,撑起一把油纸伞,送至后院廊下。

那人儿背向着她,忙碌着。——还是那一衣素淡,旧影如昨,竟有失而复得,全不真实的一阵恍惚。

热流涌上鼻端,冷热交汇,酸酸地,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有些尴尬地捂住了口。

她转回了头,平静地微笑:“妍,是你来了。”

她身边一大堆木材,带着青葱而新鲜的湿气,有些树叶尚未剥离。妍雪明白了翠合忍笑的原因,不信地问:“你去山上?——打柴?”

她笑道:“你那么爱琴,外面选的,如非巧合未必便好,咱们连云岭深山麓却有佳木。我早想着帮你做一架,只是向无闲适之日,气候亦不相宜。妍,你来看,琴的用料,很有讲究,非得好好挑选不可得。……”

她比别日分外话多,不绝地了许久,妍雪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温颜微笑:“怎么啦?”

“慧姨,我不乖,脾气又坏,不听你的话,又气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法?”

她笑,柔和地:“慧姨很希望你听话。”

她忽然之间便沉默了,自管忙碌。

“还疼吗?”妍雪摸摸她的背,触电似的缩回。

她笑着摇了摇头。

“慧姨,慧姨……”

“嗯?”她未在意,只微笑答应。

“我错了。”

妍雪慢慢地,自到大,这是第一次向人认错,每字有如千钧之重,滚在舌尖吐不出来。

“慧姨,是我错了。”

“妍……”

“妍错了,妍太任性,害你操心,又受苦。妍誓: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再也不会连累慧姨受苦。——慧姨,刚才我好怕,怕你失踪了,不要我了。”

沈慧薇搂住她,柔声道:“好孩子,慧姨从没怪过你……”

抚着那此刻看起来可怜复可爱的女孩的头,缓缓道:“妍,人生中,总有无数委屈,无数折难,和无数意料之外的变故。要在一个环境中学会成长,你要懂得压制一些。你一味以硬碰硬,到头来难免不吃亏。”

“可是,”妍雪迷惘地问,“什么事儿都尽着忍让、退缩,不去据理力争,岂非失去的更多?”

她含笑道:“得一心安即可。”

妍雪摇头道:“不,慧姨,你别生气,……我还是不大懂呢。我不争个是非明白,便不能心安。”

她道:“嗯,争个是非明白,那也不错,但很多事情,本来就难以辨白是非,要是一个人错了,你和她以错对错,你自己就立身不正。你性情天生就很冲动,我只希望你,但凡在做一件事,先想一想,你去纠正偏失呢,还是去火上浇油。”

妍雪似懂非懂,心情募然轻松起来,霎霎眼,顽皮地笑道:“慧姨,你时候,莫不是有人这样教你,还是你天生就这么的……老气横秋?”

她绝没料到有这么一句话问,啼笑皆非:“慧姨少时极苦,倘若那时的沈慧薇,就象如今的华妍雪,便有十条、二十条性命都完结啦。”

妍雪吐了吐舌,道:“就是因慧姨少时受了苦,才会象现在这样逆来顺受呢。加在你身上的,明明很不公平,你也不反对。否则,以你前帮主的身份,怎么都不能被她们侮辱啊。”

沈慧薇苦笑:“你这孩子,才听话的呢,怎么又绕回去了?……我是什么前帮主呀,一个待罪之人而已。”

她怔怔地抬头向着天空,自语般地喃喃道,“也许吧,你得对了,我是没用,是逆来顺受。我护不了你,护不了自己,更护不了……”她不下去了,眉尖微蹙,仿佛在压抑着心底被无意中撩拨起来的极端的痛楚,眼里闪过一片灰色的萧索。

不知为什么,妍雪陡然记起了生辰那天,她浑身缟素,心头一凛。

“慧姨,假如,”她鼓足了勇气来问,“假如我不是你想的,……我不是你关心的那个人的女儿,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她微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冥冥中自有安排,妍,我们今天不知道的一切,将来总有一天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妍雪固执地问:“而结果,真非你所想呢?”

她拒绝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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