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利用了何婉静的真心。

我利用她主动招供的态度，编造出发现何婉静杀人的经过。我所作供述全都是假的，但有了何婉静的供述就都会变成真的。

本来，我从没想过何婉静会承认自己杀了人，我也准备不再编造任何虚假的谎言来说明自己是如何发现何婉静杀了人的。在我的计划中，何婉静会因为莫须有的冤罪而疯狂，我会扮演一个不惜一切维护她的痴情种，从而有正当理由拒绝警方的盘问，直到把何婉静推进深渊。

她的行为出乎我的意料。

警方的行为也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一直没有传唤我，并对我进行审讯，所以我才会去找陈秀芳。我相信，只要刺激到陈秀芳，爱女心切的她就一定会告诉警方，逼得警方不得不找我。

如果何婉静一口咬定她是被陷害的，我就永远也不可能去解释我如何发现何婉静是杀人凶手这件事，但她既然承认，就没有揭穿我的可能了。

所以我利用这个机会彻底摆脱了骑虎难下的局面，将最后一个摆在警方面前的问题解决。

既然何婉静想为我顶罪，那就把一切都承担下来吧。

只有一件事令我不安。我一开始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所以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我提供的发现何婉静杀人的经过没有任何线索来支撑，尤其是关于围巾的说辞听起来很勉强。

但就算警方起疑心，也不会找到否定我说辞的证据。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我的计划可以说是失败的，尽管这个结局表面上和我想象的没什么差别，但实际上却令我难以接受。

何婉静把我变成了一个令我自己都感到厌恶的阴险小人。我使出浑身解数攻击她，她却轻易的悉数接受，好像连反抗都觉得会伤害到我一样。

和她比起来，我就是个跳梁小丑。

不过总算是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从刑警队回来之后，当天晚上，我就逃回了老家。

父母兄弟的关心令我感到烦躁，我害怕再去回忆那些事情，只能想方设法的去敷衍带过。不过总体来说，在老家这段时间，我总算得到了久违的安逸。

我开始专心写我的小说。

转眼间，春节过去了，我的小说也已经接近完结。我一直以来都相信自己的小说是高贵无价的，早晚有一天我能功成名就，可是当这本小说接近完结，我却再也没有这么自信的想法。

一个内心如此阴暗的跳梁小丑写的东西，真的能登上文学的神圣殿堂吗？

有时候我会突然醒悟，我怎么会有这种自卑的想法？我的聪明才智无懈可击。然后我会发觉，始作俑者是何婉静，是她把我变成这样的。

按家里的习俗，春节过后要去走亲戚，但我哪里都没去。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整个世界都一片空洞。

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只能安安稳稳地缩在空洞世界的一个角落。

只有我的小说。

春节过后的第七天，我姐姐回娘家，估计是看我的状态很不好，她下厨为我们全家做了一次手擀面。就在那时，我猛然想起了那具在寒夜的棺材里腐烂的僵硬尸体，于是我携带着尚未完成的稿件，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城市。

我主动联系了出版社的编辑王伟，就是我之前去公司见到的那个爱慕何婉静的人。

和何婉静的为人处世不同，他没有约定一个会面的地点，而是叫我去公司找他。次日上午，我来到出版社，在会客室里跟王伟见了面。

“新年快乐！”这是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像上一次一样，他娴熟地烧水泡茶，之后在我对面坐下，把泡好的茶倒进茶杯里。

“小说写的怎么样了？”

“马上就能完结。”

“是这样啊！”他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什么时候能给我发过来？我好拿去审核。”

我望着茶杯里的水，没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我这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想，我可能没法把这本书交给你们了。”

“啊？”他吃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有更好的出版社看中了你的小说？”

“不是这样的。”我摇着头，“是我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不是马上就能完结吗？”

是马上就能完结，我甚至已经构思出一个完整的结局，只差把这个结局写出来。可是，我就是写不下去。我想王伟一定不理解这种状态，他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见我沉默，王伟又问道：“是没有灵感吗？”

突如其来的烦躁让我想摔杯而去。为了压下心头的烦躁感，我端起茶杯把滚烫的茶水倒入腹中，舌头和嗓子被烫得好像要裂开了一样。

“不是。”我说道：“我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经历太复杂，写到现在，我已经找不回当时的状态了。这是本空有躯壳而没有灵魂的小说，就像一个精致装修的房子，尽管什么都有，但没人住，它还是空的。完结它就像是关上房子的门，一旦把它关上，就再也没有人能住进去了。”

王伟用一副似笑非笑、又带着几分思考的模样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才张开口：“你的意思我倒是能理解个大概……就是说，你觉得自己写的这本小说很空洞，所以不愿意完结，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不是不愿意完结，是没有办法完结，不过你这么理解无可厚非。”他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实际上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你是不是对自己太没自信了？不如先给我看看？”

我拒绝了他：“不是自信的问题。实际上我很自负，我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王伟无奈地笑了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恐怕他也开始厌烦我了吧，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神经兮兮的作家。

“如果何婉静在的话……”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实际上我是害怕再见到何婉静的，这种害怕同样难以言喻。

我问道：“你知道何婉静为什么会选择这家公司吗？”

王伟摇了摇头：“这得问主编，当时是他负责面试招何婉静进来的。怎么，你很在意？”

“不是，只是想了解一下。我想搞清楚她的一切，你难道没有这种想法吗？”

王伟皱起眉头：“没有。”

“啊，抱歉。”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和她一直在一个地方工作，我以为你有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对她的好感看起来不像是假的。”

我这句话好像刺激到了他：“可何婉静是杀人犯。”他一脸的严肃，看我的眼神好像也带上了几分敌意。

我吃惊地看着他，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仰起头掩饰自己的失态：“说起来我还以为天天和她见面就很了解她了，说不定我一点都不了解。唉，也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过阵子就会上法庭了吧，这件案子的风波这么大，一旦开庭肯定会尽人皆知。”我说道：“在别人眼里她是个杀父分尸的凶手，少不了法律的重刑和社会的谴责。”

“我根本无法想象何婉静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我问道：“你觉得何婉静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觉得她很善良？就像个……天使？”

“天使？”王伟笑着重复了一下，似乎觉得我这个词用的太文艺。接着，他把身子前倾过来，手臂杵在膝盖上，回答道：“她的确有那种气质。”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我说道：“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的了解她。”

她为什么能轻易得到别人的好感和爱慕？她的魅力到底来自哪里？是美丽的外表吗？这或许是一个加分项，但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不见底的善良。

正是这份善良为她建造了一个国度，凡是和她相遇的人都会变成她的信徒。她甚至想用这份毫无底线的善良之心救赎我，好让我也变成她的信徒。

这种善良和邪恶有什么区别？

“她是个魔女。”这就是我害怕她的原因：“何婉静是一个可怕的魔女。”

“魔女？”王伟显然不认同我的说法：“我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评价别人。”

是因为他被何婉静迷惑了，他早就变成了何婉静的信徒。

抗拒成为她的信徒的人会遭到毁灭，比如何楚生。

或许下一个就是我。

“我建议你再了解了解她。”我说道：“想想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和你相遇，还有这件案子。如果你知道隐情，你就理解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我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王伟正带着迷惑和茫然认真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混沌般的求知欲，“隐情？”

“我无法说什么。不过，你可以问问办这件案子的那几个警察，其中有一个人叫梁立，我和他是朋友。”

“我见过他。”王伟的视线还是那么困惑：“他来过好几次，你是说隐情，他知道这件案子有隐情？何婉静她……”

我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入口中。提到梁立，我才猛然想起，或许他能告诉我一个结局。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是自己去判断吧，如果对你来说这很重要。”

“当然重要。”

他肯定的口气令我忍不住叹息。

“我的小说写不出结局，有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她。”把茶杯轻轻地放下，我直起了身子：“不过我还是会努力，争取把这本小说以我满意的方式写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见我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王伟有些失望，却没有强行问我什么。他点了点头，说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在小说的内涵上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毕竟我不是作者。不过剧情结构，故事节奏这些我还是比较精通的。”

“不用麻烦你了。我应该可以搞定，不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我不需要庸俗的建议。

“不急。”王伟道：“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好。”我站起身子，和他握了握手，“再见。”

王伟再也没能笑出来。

“再见。”

离开公司后，我拿出手机，翻到梁立的电话号码，拨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接通，对面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我开口。

我问道：“梁立，晚上有空吗？”

又过了一会儿，对面才回道：“有。”仅仅是一个字。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雪在融化，寒冬正不知不觉间离我远去。

“喝两杯吧，我请客。”

“哪？”

“老地方。”

“好。”

他首先挂断了电话。整个通话时间有四十三秒，梁立仅仅说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