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母亲身后留官司

和爸爸的不留文字恰恰相反，妈妈留下了很多材料，分为基本历史情况、日记和打官司的资料三个部分。

较详细的个人简介和部分档案材料让我明确地知道了她的基本情况：

妈妈出生于抗日革命根据地。

自九岁参加八路军识字班后，便一心听从八路军的话、跟共产党走。

她在区工会组织的领导下反封建迷信、放脚、剪辫，宣传不信跳大神的和神汉的谣言，信医，用药治病；在儿童团组织下站岗放哨，捉汉奸，查路条。坚持看敌伪和地主的动向，送信和迎送八路军路过。

十二岁，她当上儿童团长，后来又任青联会主任：由拿钟把到扛红樱枪；打霸王鞭，到带手榴弹；拿真枪老套筒站岗护卫，到用“三八”大盖枪打敌人。

她白天到联防部学字，晚上再从家里拿灯油和藏书上识字班教大家识字。

由于形势紧张，八路军大部队不得不转移后，她又兼任了联防联络员，带领队员经常在夜间用自家的驴给区、县干部及路过的八路军送粮、鞋以及给养；配合民兵工作，背大枪掩护过路的八路军和工作人员，安全通过敌人封锁线；保护住下的八路军战士，保卫藏在山里的兵工厂。不管路途多远、多黑、多险，总能排除困难，圆满完成任务。在地下联络站，她还学会了小心谨慎。无论环境多么险恶，从未出过差错。

由于遭遇到抵抗，她家乡的日本鬼子、汉奸、还乡团越来越凶残，杀害了很多革命志士。

在妈妈十五岁时，姥姥、姥爷怕她有生命危险，劝她停止活动，还找了一个大户人家要她去当童养媳。

然而，以妈妈的刚强性格绝对过不了忍气吞声的日子，她要挺身而出跟敌人做斗争。在一天劳作之后，她悄悄从地头出走，瞒着家人参加了第四野战军。

那一晚正赶上敌人增援，部队夜行军二百多里路。到了一个村刚住下，饭还没吃完，又来紧急任务，行军至天快亮时就投入战斗，整整三天三夜没吃没喝连续对敌追击。

她担任卫生员，奋力上火线抢救伤员，遇到危急情况，还趴到担架上掩护伤员。

那一次，部队伤亡很大，她累得当场吐了血。

妈妈在总结前半生的时候说：她真正经历了九死一生。很多次，假如情况稍有不同的话她就可能牺牲掉。那可真是“提着脑袋闹革命”啊！

在妈妈参军后，还乡团气势汹汹返回村里要捉拿她。没搜到人，便把我姥爷抓进炮楼，用挂猪肉的大铁钩子从腿上豁个大口子，倒吊三天打得死去活来。

那么大的贯通伤，直到我姥爷去世也没能好利落。

可想而知，如果妈妈落到那些人手里，该有多么惨烈的结局！

后来，妈妈因身体原因转业到地方做妇女工作，其中有一段就是和于姨并肩战斗的日子。

于姨常说，那时，条件异常艰苦，她们常常不能按顿吃饭。就算有饭吃，也不过以稀粥为主。她和妈妈同住一间屋，有着很深的革命友情。有一碗粥就分着吃，天寒地冻时没柴禾烧了还挤到一个被窝取暖。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她们的妇女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群众发动充分，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我妈妈还因此受到专区妇联的通报表扬。

在这期间，她积极向上、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活泼大方、乐观直率的性格，引起了在此驻军的、我的先爸爸张利的格外注意。很快，他们相恋了。又经组织批准，他们结婚了。

那时候的婚礼也许很简单，但那份革命感情绝对真挚。我坚信他们共同度过了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结婚一年后，妈妈有一份履历表是先爸爸代笔填的。那字迹工整、清晰、有力。

可能，自那以后不久，先爸爸就上前线了。我不忍心猜想当时他们是怎样的生离死别心境。

更让我难以想像的，就是妈妈接到死亡通知书时，是不是随他去的心都有呢？

事实的确很残酷：妈妈受到如此大的打击，一时难以承受。怀了几个月的孩子早产，而且死掉了。

再乐观的人恐怕也难以承受同时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双重痛苦。而我妈妈的坚强与众不同。她只休养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就又回到最能分散她注意力的工作之中。于姨再次见到她时，她又是一个全力工作的妇联主任了。

后来，经张利烈士的战友介绍，我妈妈和爸爸相识、相爱并成家了。

我爸爸是十分仔细周到的有心人，他努力呵护妈妈，只要自己在身边就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同时也刻意回避那段历史，使我和姐、妹根本感觉不到与别的家庭有什么不同。

但他们一起珍藏着烈士证书，还用貌似无意的方式让我们姐妹三人知道，这个家庭还有另一位成员。

我为爸爸的宽容而感动，也为妈妈和先爸爸曾有过的那段经历痛并骄傲着。

妈妈留下的好几本日记主要记载了学习和工作情况，体现了她积极进取、努力奉献、认真负责、阳光向上的精神风貌。然而另外的一本却记录了她为追讨自住福利房的购买权而做的种种努力，充满心酸与委屈。

最终，她倒在了维权的路上。

妈妈留下的材料中最多的还是打官司的资料。

在整理所有资料时我发现，她们那一代人真是太难了，那种难过程度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的。我把这些材料认真疏理了一下，真实地展现在《母亲经历的那些事儿》里面。

为母亲写本回忆录，也算是对她老人家的一种缅怀吧。

回忆录整理完毕之后，我写了一段文字：

万物有生必有死，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

人类依靠自己的智慧，创造出了文字、照片、声音、影像等多种方式，从政治、军事、文学、艺术到百姓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用等各个层面，记录下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变化。

史书洋洋洒洒，记载了许许多多大事件。排列起来浩浩荡荡，被列入其中者甚众。

但毕竟人如海洋，能够载入史册的不过是被风浪掀起的朵朵浪花而已。作为普通民众，却是那汇成汪洋的水，一滴滴。

一滴水也能映太阳，但很快就会在阳光的照射中蒸发掉。

我母亲的这滴水就这样蒸发掉了。但她在反射阳光时与众不同。她不仅同常人一样正常反射，还在反射过程中加上了自己的风格，从而形成了她的鲜活特色。

我母亲与其他母亲最大的不同，根本在于她对自己所有角色的安排上：她首先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其次是国家干部，第三是丈夫的妻子，第四是母亲的女儿，第五是妹妹的姐姐，第六才是三个女儿的母亲。

也许正是因为她把做母亲的职能放在最后，才使得我们感受到了其他家庭所不具备的民主和宽松氛围，也使得我的个性可以任意发挥，从不被束缚在日常的生活琐事上。

她的不计较态度也是能让我放心写回忆录的动力。在回忆过程中，我肯定会加上自己的理解和情感。对此，她会含笑默许的。就算有和她想得不一致的地方，顶多会像我写她春节之时一个人哆哆嗦嗦放鞭炮时那样，笑着对我说：“看你把我写得那么可怜，其实我觉得挺好玩儿的。”她说这话时一呶嘴、一缩脖子，脸上充满了稚童般的顽皮。

由于她具备开朗活泼又坚强的性格，才使得她能从当志愿军的丈夫壮烈牺牲、刚出生的女儿不幸夭折、未成年的儿子不得不送给当地老乡又失掉联系等多次人生的痛苦旋涡中脱离出来，全身心投入到革命事业中去。

然而，也正是因为她的全心投入、且始终坚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在她离休之后把追讨自住公房购买权作为事业来进行的时候，她拔不出来了。短短几年时间，她寝食不安、度日如年，以至于在又气又急的奔波劳碌中患上不治之症，在一个全国都瞩目的“三?一五”之日，满腹悲愤随着满腔热血喷涌而出，转瞬之间告别人世。这就是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绽放出的璀璨之花。

母亲一直居住着的职工福利房忽然被邻居盗买，这事儿我听说了，也曾随着母亲的气愤而着急。但内心里还是有着一系列的不相信。

然而，一件件发生在眼前的活生生事实让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

以前的我就像一颗无忧无虑的种子，只顾追逐阳光、尽情玩耍，几乎忘却了生根发芽的职责。我满心以为全天下都在太阳光芒的普照之中，根本不相信阴影就在我们身边。

在我认真整理了母亲留下来的档案资料、日记和信件，仔细阅读了她一笔一划、呕心沥血地亲笔书写的各类材料，看到她与领导、部门、单位的往来材料之后，才相信母亲当初所经历的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一边感叹母亲这一生的艰难曲折，一边含着热泪把它们整理成文字。假如母亲的真实遭遇能够带来如今人们的思考、反省，将是我求之不得的。

现在，文字整理完毕，但母亲的音容笑貌始终映在我的脑海里。

我很自然地思念起了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自出生以来，我长期生活在妈妈身边的机会并不多。

小时我在保姆家待了几年，三岁才知保姆并不是我的亲妈。回家与父母团聚后又因为总是搞运动，妈妈回家的次数渐少，而且总是来去匆匆。等父母的工作稳定下来时间不长，我又下乡了。从农村直接考上了学，参加工作就结婚。所以我与妈妈日夜在一起的日子总共加起来也没多长时间。

但妈妈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在关键时刻总会向妈妈求教、求助。妈妈也会尽最大力量帮助我。从追着姐姐上小学，一直到婚姻、工作、学习等大事，妈妈每次都明确地指点我，并鼓励我自己拿主意，然后不管我的决定如何，她都坚决支持。

在妈妈的教导下，我学会了自强、自立，还通过帮她摘抄学习笔记而养成了自己写日记、又引申到喜欢写作的好习惯。

我处对象、生孩子、出去进修、丈夫去外地读书时，妈妈总会在第一时间帮我解决困难。我不断成长、成熟，家庭、事业逐步成型，让妈妈非常高兴和放心。晚年的母亲逐渐转为依靠我们，有什么事都向我们诉说。

可惜，当时由于我的不理解，失去了很多劝慰母亲、替她老人家分担忧愁的机会。

好在母亲把生命的最后时段留了出来，让我做了些许回报。

她在病重之时不加思考地住进了我单位的职工医院，让我们姐妹三人尽心尽力地照料她一段时间。

住院期间妈妈非常满意，她总是满面笑容地看着我们姐妹三人你来我往，并且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知足了。平常她们姐儿俩在我身边，这次你这个不在身边的也让我得计了。”

妈妈的满足更加给了我动力，我抓紧时机为母亲多做一些事：遵照医嘱回家做些她能“吃”的好东西；抽时间多陪陪她，让她心情愉快；经常为她按摩，以减轻病痛和缓解心理压力。

然而母亲还是带着万般遗憾骤然离开人世间。

她本是善良、纯洁、乐观、开朗的性格，却遭遇了非人的磨难，让我每次想起来都极为心痛。好在我完成了为母亲所写的回忆录，整体看来，她的追求有收获，她的付出有回报，她的经历虽说艰难又坎坷，但对我们来讲绝对是丰富的人生教科书。

不料，令我和姐、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妈妈过世以后，我们竟然收到法院传票，才知道妈妈留下的还有一份没有打完的官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