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守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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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大跑去躲避风雨的小房子其实是堤坝的观测站,也是水库管理员的居住的房子。它建在堤坝的尽头,旁边不远处是那一米多宽的防洪排涝的出水口,再去就是高高的山坡,跟那边一个样。

观测站大约二十见方,是一个长方形的单间房。房子有一个正门和三只同样大小的窗口。从正门可以看得见前面宽广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从窗口能够观察到水库里和堤坝周围的任何情况。房子是一个单层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四面都要是用红砖砌成的墙壁。黄老大记得这座房子是他亲自建造的,它跟堤坝的年龄相同。

现在,观测站由于经过了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折腾和敲打,已经变得阵旧不堪,破破烂烂,简直成了一个风烛残年、摇摇欲坠的老人。墙上有好几条见光的裂缝从墙脚一直裂到了天花板,也有很多红砖短边缺角破裂了,望去就像那个老人身上穿的褴褛的衣衫。黄老大跑近房子近前时,墙头上的一些灰土扑到他身上,几乎把他的眼睛蒙住了。观测站的那扇铁门早不见了,连门杠也被人拆走了。黄老大低着头走进去。天花板上有很多水泥和石子脱落了,一些钢筋露出了外面,有的吊在半空中,有的弯弯曲曲,有的已经折断。天花板上钢筋锈迹斑斑,钢筋上流满了水渍。水珠有的从水泥板上渗出来,有的从钢筋头上不断地滴到地面上。

里面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升火煮食的迹象也没有。黄老大看不到有床铺和被子,更见不到有煮食的工具,他不知道谁是水库的管理员,更不清楚那人到那里去了。这个房子到底什么时候没有人住了,他也不知道。地上辅满了旧报纸和蛇皮袋,还有好些破砖烂板垒成了凳子放在旧报纸和蛇皮袋上。有的砖块围成了一圈,有的堆放在墙脚根下。圈子里丢弃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扑克牌,还有好些沾满了污垢的麻将,一些骰子散落在报纸上,有的骰子被蛇皮袋遮盖着。有两块木板上还放着好几根没有过虑嘴的烟头,有一根还冒着青烟,把板面都烧焦了。黄老大从这根烟头上看出,刚才曾有赌徒在这里赌过钱,他们已经被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风大雨吓跑了。

房子的角落里挂着很多泥尘和蜘蛛网,一些又大又凶猛的山蜘蛛在它织的网上爬来爬去。尘土不断地掉下来。墙脚下还有一队队的黑蚂蚁从墙孔里把泥沙般进来,堆成子一个个圆辘辘的小土包。黑蚂蚁不停地钻进土包里,又从土包里钻出来,再钻到外面去。黄老大把铁锹放到了墙边。黄老大把铁锹放下去的时候,铁锹压到了三个泥土包的面上,把它们压扁压破了,一大批黑蚂蚁从土包里冲了出来,纷纷爬到铁铲上。一会儿,这些蚂蚁从铁锹上爬下去,又成群结队地向黄老大的脚上奔来。外面瓢泼大雨打在水库面上,打在屋子的天花板上,震耳欲聋。密麻麻的雨点从黄老大背后的窗口泼到他的身上,他把一只蛇皮袋拿起来。黄老大正要把这只窗口堵上,有几只蚂蚁爬到了他的大腿上,咬得他又痒又痛,他感到已经红肿了。还有的蚂蚁又从另一只脚爬上来,连续不断。

黄老大把蛇皮袋塞到窗口上后,把一块红砖压到袋面上,见到蛇皮袋的上方被风吹得翻了过来,又强忍着疼痛找来了两根尖尖的松枝把蛇皮袋牢牢地插在墙壁上。见到雨水无法泼进来后,黄老大才撩起了裤脚。有四五只蚂蚁在黄老大的大腿上盯咬着,也有五六只从小腿爬坡上来。黄老大把这些蚂蚁一只只捉到手上,捻得粉碎。又有好几只蚂蚁已经爬到了黄老大的肚子上,他又把它们拨到了地下。黄老大刚把身上的蚂蚁处理完,又见到鞋袜肚里藏着无数的黑蚂蚁,于是干脆把皮鞋脱到地上,把那里的蚂蚁全部抖出来。这时候,铁锹上也爬满了黑蚂蚁。那些黑蚂蚁把铁铲当成了它们的街道,当成了它们的游乐场,也当成了互相拼杀的战场。黑蚂蚁在铁铲上爬着、咬着、互相嘶打着,整条铁锹就快成为乱蓬蓬的马蜂桶了。

黄老大望见这些黑蚂蚁那种肆无忌惮的样子,顿时想起了有一年大旱时的蝗虫。当年,还没有建造这个水库,整年也没有下过大雨,空中尽是朵朵白云,有时偶然会漂下一些小雨点,但一下子又被热风吹走了。这些干燥的热风吹起来时,所有的云层也不见了,天空马上又变成了海洋一般的湛蓝色,有时一个星期一个月都是这样,再也见不到浮云出现在半空中,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更不会看到有半点雨点滴下来,整日都是火一般的红红的太阳高高地县挂在头顶上。村民们求神拜佛也没有用。后来,大家只得到山塘里把积水一担担挑出来,才能够把龟裂的泥土敲碎,才能够把稻田耙成了半生不熟,再到深出里把山涧水引到田间里,才可以免强把那些枯瘦的秧苗插下去。到了秋天的季节,稻穗终于稀稀拉拉地成熟了,但这时候蝗虫也来抢食了。

蝗虫是在一天的黄昏到来的。那时候,阿松还未出世,黄老大夫妇正在田里收割稻谷,突然有七八只蝗虫从天空中飞下来,停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以为是田里飞出来的,并没有留意,不到一分钟,又有七八只停在他的背脊上。这一次黄老大也没有留意,他只一心想赶在入黑之前把稻谷收割完,免得第二天被晒得焦头烂额,过了几分钟,他看到又有七八只停在他的手背上,这回他感到奇怪了,于是躬起了身子,想不到这时他的老婆突然惊厥地叫了一声,瞪大眼睛叫他往前看。前面,蝗虫黑压压一片,像云层一般的从远方铺天盖地而来,已经有很多村民在田野里相互奔走,大声呼喊了。于是他立即把稻草堆在田边,燃起熊熊大火,村民们跟着他也烧起了篝火来,以为这样能够消灭这些蝗虫,至少能阻止蝗虫不到田里去,但一切都无际于事,这些蝗虫根本就不怕烟熏和火烧,相反还来得凶猛,来得密集,结果到了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来,田里所有的稻谷都被蝗虫扫光了。

黄老大望着这些黑蚂蚁,顿感恼火起来。他跑了过去把铁锹踢翻了,跟着把铁锹抓上手,把铁锹打到地板上,蚂蚁纷纷震落了。黄老大看着这些蚂蚁四处逃窜,怒气未消,又举起脚来,照着蚂蚁的身上踩去,踩得那些蚂蚁死的死,逃的逃,有的钻进了土包里,有的从墙孔钻了出去。黄老大知到那些土包是蚂蚁的老窠,于是用铁锹通通将它们铲掉。当他把这些土包一个个铲除时,土包下的蚂穴突然叫他感到震惊。

墙根下的蚂穴像一条条小河那样星罗棋布,有的通到了外面,有的通到了房子里,有的通到了石缝底下。黄老大试着往地下猛踩一脚,地板立即陷了下去,出现了一个深深的窝坑。他知道自己的脚下全是蚁穴,这座房子下都是蚂穴,也许整个堤坝都被这些黑蚂蚁挖空了。他惊讶地望着这些蚁穴,感到前所未有过的痛苦和悲伤。正在这时,房外突然地震似的响了一声,房子像喝醉酒一般晃动了一下,他立即跑到窗前,原来是一大块岩石从山上滚下来,冲进水库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

黄老大透过雨帘正惊讶地望着这块大石撞起来的浪花,跟着又见到一大堆泥土从半山腰上坍塌下来,天崩地塌一样轰隆隆地涌到水里去。山体于是像刀劈似的去掉了一大块,好像忽然被割除了一大块肌肉一样,变成了光溜溜、血淋淋的一大片,变成了一个不堪入目、残缺不全的重症病人。坍塌下来的泥土夹带着植皮、石头和杂草,还有一棵高大的湿地松,湿地松遭连根拔起,又粗又大的根部就像粘满毛的铜鼓锤一样,它一头栽下去的时候叶尖冒在水面上。坍塌的泥土慢慢地沉到水里去,周围的清水立即变得浑浊起来。接着,山上又有一大帮泥土被雨水渗透了,然后裂了口子,裂缝越来越来越大,越来越陷越深,突然沿着原来塌方的地方倾泄而下。

水库里的储水漫到了塌方的位置,浪潮在光秃秃泥巴上翻腾着。水浪把泥巴和杂草卷到了水底下,然后又鼓足劲冲过来,把另一批泥巴和杂草带走。不久,那棵翻下来的湿地松整棵被波浪吞没了,但很快又露出了水面。几分钟后,松树突然抖动起来,转眼间沉下了水底,再也看不见了。黄老大禁不住叹息了一声,他感到了三天三夜不睡觉似的劳累。他找了一块红砖坐了下去。

黄老大正要把困倦的头颅埋到膝盖上去,地面上的雨水却把他惊醒了。雨水从他的鞋底渗进来,板脚好像被胶水粘住了,难受到不得了。雨水是从那些蚁穴涨上来的,水面上浮游着密密麻麻的黑蚂蚁,有的蚂蚁被雨水淹死了,有的在水面上拼命挣扎着;有的蚂蚁往墙壁爬去,有的从黄老大的皮鞋爬到他的脚上。雨水慢腾腾地涨上来的时候,水面上冒起了水泡,蚁穴旁边的泥沙一点点凹陷了下去,后来水泡没有了,雨水便升到在地面上,四处扩散开来,在房子里流动着。雨水快要涨到了黄老大的脚眼了,他赶快站了起身。

天空黑得眼墨斗一般,大雨像蛟龙喷水一样瓢泼着。黄老大站观测站在门口上。眼前的雨水有一寸多深,他鞋面快被雨水湮没了。黄老大朝坝面上看去,水库里的洪水还有一个巴掌就要爬上坝子上了,洪水正没命地泼上来跟坝面上的雨水混在一起乌拉拉地往坝底下冲去,像一张诺大的席子不断地向下延伸着。

黄老大看到洪水将要涨到堤坝上,突然感到心惊肉跳。他望着这白茫茫一大片水面,心中渐渐地升起了一种骇人的感觉。黄老大感觉到这条堤坝现在满是蚁穴、不堪重负岌岌可危,会随时被这大水摧毁掉,就像一个身患重病、弱不禁风的老人会被推倒一样。刹时间,一声响雷从山上炸响,紧接着一条白晃晃的闪电从他的头顶划过,把整个水库照得雪亮。黄老大的耳朵像撕裂般的疼痛。黄老大急急忙忙地向旁边那出水口跑去。这时,他的鞋里已经注满了雨水,跑起来时,积水在鞋肚里咯吱咯吱直响。

黄老大来到出水口旁边,他见到出水口上的闸板原来并没有打开,厚厚的松木板把水库里的水死死地挡住了,只有少得可怜的水从闸板里的裂缝流下来。他恼怒地躬下了身子,双手放在闸板上。他用力把闸板向左右两摇了摇,闸板像一块巨石那样纹丝不动。他于是把两腿叉开,扎起了马步,把闸门拉上去。这回,他去拔闸门的时候用尽了吃奶力,使他的手猛地从光滑的板面上脱出了。黄老大猝不及防坐到了地上。

黄老大努力站了起来,他惊惶地望着这顽固的闸板,用尖利的目光在闸板的四周观察着。这时候,他已经浑身湿透了,雨水不停地从他的头上流下来。黄老大感到全身发冷,肚子也在有蛔虫在绞动似的阵痛。石子和垃圾把出水口两边的缝隙塞实了,闸板卡死在这些石子和垃圾当中。黄老大立即跑回房子里把铁锹提过来,想用铁锹把缝隙里的石子和垃圾剔除掉。他把铁锹放到了出水口的缝隙上,在闸板的旁边将那些障碍物一点点挖出来,就像把心里的担忧挖出来一样。他每次把一些石子和垃圾拨到地下时,他就感到了一丝安慰,好像在战场上打死了一个敌人一样。

半个小时后,黄老大把这边的障碍物清除掉了,于是拔了拔闸板,闸板也松动了,接着把铁锹撑到了地下,从木板上走过了对面,他在走过去时,有一只皮鞋脱落了,到了对面后他干脆把另一只连袜子一起也扔掉了。当他快把所有的石子和垃圾清除掉的时候,山坡突然又塌方了,好些泥土涌到了他的身边,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山窝。洪水在黄老大的脚边盘旋着,晃荡着。黄老大心里想,如果让洪水涨到这个山窝上,洪水把这山窝摧毁,堤坝同样幸免于难,甚至会毁得更快更凶猛,也更彻底。这时,对面的山坡上又传来了轰隆的吼叫声,那边的山坡也开始塌方了,那一大堆泥土轰然倒下,他仿佛见到了他老婆的坟墓也坍塌了一大边。黄老大看到了闸板周围已经没有了障碍物,赶快跳过了对面去。闸板有一寸多厚,加上浸透了水,显得更厚更沉重了。然而,黄老大还是把它摇摇晃晃拔上来了。顿时,他望着洪水像野马一般抢着冲出闸口,终于松了口气,肚子也不痛了。他接着喘着粗气朝对面跑去。

黄老大跑到的出水口前时,暴风雨忽然停了,只吹着嗖嗖的冷风,天空出现了难得的亮光,他的头发也被风吹干了,但是,水库里的洪水半点没有因此而减少,四面山坡也吸饱了雨水,洪流像一条条大蟒蛇奔腾而下,发出着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的巨声。这个闸口也有一大块松木板把水库里的洪水狠狠地遮拦着。黄老大信口骂了一声:“这里的管理员真要拉去枪毙了!”说完他又不取再骂下去了,因为这时他突然间想到自己的儿子阿松,现在他不知道怎么样了?洪水在塌陷的山边冲开了一条沟渠,水沟正逐渐扩大。这时,天边又升起了一大堆乌黑的浮云,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黄老大于是马上奔过去。

黄老大卷起裤脚站到了从山坡上塌下来的泥浆上,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条沟渠填平塞上。他正要跑过去把闸板抽上来时,突然见到秀英从坝底下一步步走上来,于是站了起身。秀英来到了黄老大的身边时,面色铁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秀英披着一件白得透明的雨衣,头戴圆顶的竹框雨帽,雨帽上那条黑色的胶绳扣在她的脖子上,把她脸颊压出了一条非常显眼的痕迹,她的脸也凹陷了下去。秀英踏着一对平面胶鞋,把裤脚卷到了膝盖上,露出了她那又结实又白皙的皮肤。秀英走上来时臂弯扣着一件军用雨具,一手提着一只铁皮盒饭,那只饭盒沉甸甸,在她的身旁摇动着。

“你不应当来这里。”黄老大把铁锹放到地下,把秀英手上那件军用大衣接过来低声说道,接着把眼光投到了水库滔滔的水面上。

秀英眨着眼睛望着黄老大说:“我听老张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你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呀。”

黄老大把盒饭拿到了手上。“打开了这个闸板我就回去。”黄老大把饭盒打开来说。饭盒里冒出了青烟,白花花的米饭上放着几条黄澄澄的腊肠,还有他喜欢吃的大葱。见到这一大盒饭,黄老大突然感到自己的肚子确实饿极了。黄老大边吃边说:“这里危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秀英走近了出水口旁边。“这个闸板是管理员前天放下去的,那天我挑柴从这里经过时见的。”秀英说道。

“他把这个出水口闸起来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现在的雨水那么多,会把这个堤坝冲毁的吗?”黄老大吃惊地说。

“听说他昨天在这个水库里放了很多鱼,也许是怕那些鱼跑掉吧。”

“洪水一旦越过坝子,或者把两边的山坡冲塌,这个水库就完了。”

“有那么严重吗?”秀英皱起了眉心。

“可能比你想的还要厉害。”黄老大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咽下肚子。“这个堤坝上全是蚁穴,经不起这么大的水压,万一有某处地方受不了,就会连累整个坝面。”黄老大边吃边说。

“是啊,这个水坝几十年都没有修整过了。”秀英望着堤坝上一块大石的裂缝说。

这时,雨水下来了,起先是一点点,接着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黄老大的眼睛模糊了。秀英把雨秀披到了黄老大的身上。“你的衣服全湿了。”她望着黄老大说。

“没干系。”黄老大把铁锹提到手上说,“我的身体还硬朗着哩。现在是吃饱了,身子暖烘烘的。”

“我们可以一起把这闸板拉上来。”秀英走到黄老大的身后说。

黄老大把秀英拉到了身后,用铁锹边把缝隙上的石子和垃圾一点剔掉,一会儿后,见秀英仍然站在他的旁边,便转过身来说:“两个人没有地方站,也用不了力。雨越来越大了,你还是回去吧。”黄老大说话的时候,山坡上又有一大帮泥土塌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正在这个时候,黄老大又见到堤坝下有一个女人一摇一晃地走上来。

走上来的女人没有戴雨帽,也没有披雨衣。这个女人的头发湿淋淋、像一根根绳索那样披落在额角和肩膀两边,有时又像稻草那样垂落在她的脸颊上,把她眼睛遮住了;女人穿着一件虽然陈旧但仍然没有褪色蓝色土布衣,黄色的涂铜钮扣一直扣到她的脖子上。她赤裸着双脚,她的裤子跟她的衣服一样破破烂烂,特别是那裤脚,已经烂成了一条条布片,她的脚趾和小腿都绽出在外面。这个女人两手空空,身上背着一个婴孩。婴孩的头上辅着一块白胶纸,雨水只能落到母亲的身上和那块胶纸上。母亲每走上两块石级都要回头望一望,望一下身后的婴孩是否睡着了或者是否会歪倒跌到地下去。

这个女人走路时候没有意识和漫无目的的,像喝醉酒的人一样。这个女人走走停停,摇摇晃晃,对天上打下来的雨水满不在乎,对脚下的石级也不在意,对芨芨欲危的堤坝更是不屑一顾。这个女人只管拾级而上,不知她上来干什么,也不知她为什么要上来。当这个女人还有十多级就到坝面时,黄老大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模样。这个女人的脑门边吊着一条红绳,估计她的头发原来是扎实的,却被雨水打散了。她的衣服虽然破烂得跟抹台布一样,但上面的泥污已经被雨水冲擦干净了。她瘦得像一根竹竿,她惜日又尖又灵巧的手指枯萎得与猴子的一个样;她的双脚像两条枯柴那样移动着。她的脸面黑里带黄,犹如晒干了的花生壳,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的眼睛像堤坝上的大青石一般呆滞,当她背后的婴孩像要倾倒时,才见她闪现一丝惊厥的眼光。

这个女人正是阿娇,是阿松曾经抛弃掉的已经疯癫了的女人。阿娇背着的婴孩是一个用布扎成的布娃娃。黄老大一见到阿娇,立即惊慌失措起来。他害怕见到她,他一想她会跌到水库里淹死更加惊恐万状,好像自己是凶手那样。黄老大迅速把身上的雨衣取下来,塞到秀英的手上,一边用喑哑的声音对秀英说道:“快把阿娇下去,把她带走!”

这时,秀英也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失魂落魄地望着一步步走上来的阿娇,心里比自己疯癫了还要悲伤。黄老大的话音未落,秀英抱起雨具跑了下去。秀英把雨具披到了阿娇的头上,把阿娇背着的布娃娃一起遮盖上。阿娇莫明其妙地对秀英傻笑着,乌黑发黄的牙齿露出在秀英的眼前。阿娇的额头更皱了,皱褶得像水库里的波浪一样。黄老大望着秀英拉着阿娇的手慢腾腾地走下去,心里像雷击到身上那样疼痛。黄老大看着秀英渐去渐远的身影,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好像对秀英交带后事似的大声说道:“你回去后就不要再来了,照顾好阿刚和阿娇,这个堤坝说不定会随时崩塌,你通知村民做好搬上山的准备!”

秀英在堤坝的中间回过头来。黄老大见到了秀英依依不舍的镶满泪水的目光。

秀英消失在混混顿顿的大雨之后,黄老大眼前的山坡上又有一块大石滚下来,滚到了水库里,浪花窜到了半空。对面的出水口里的洪水激荡着,发出着惊心动魄的吼叫声。洪水涨得很慢,但还在一点点往上涨。黄老大又开始工作了起来。他刚把闸板缝里的石子和垃圾剔完,雨水出其来意地停了,好像有意来帮忙他一样。这块闸板没有对面的那么厚,也老旧得多,板面上还有一条条蚁咬虫蛀的痕迹。黄老大猛力把这块闸板抽上来。一小片木屑在黄老大的手上脱离了,但闸板却纹丝不动。黄老大又将闸板向两边摇了摇,又有一片木屑断了,闸板仍然没有半点松动。这时,一条手指一般大黑蚂蟥爬到黄老大的手上,他于是把蚂蟥捉起来甩到地下。蚂蟥滑到了出水口下。紧接着,又有两条蚂蟥爬在闸板上的中间。黄老大朝蚂蟥的身上望去,发现这块闸板跟那边的一样,是用两块松木板拼成的,板的中间都钉有两根横梁。即使有横梁照理也能将它拉上来的呀?黄老大心里咕噜起来。

黄老大跳到了出水口下。闸板下只有一点点洪水往外流。他的脚踏在他剔落的石子上,钻心一般疼痛。他的小腿被石壁里突出的石块划破了,鲜血不断地流出来,滴到了的地下的水渍上,变成了像淡红的一大片。闸板上那两条横梁直直的插到了地下,估计是有人故意插下去的,因为还有很多水泥堆在闸板底下,把横梁固定死了。黄老大心想,如果能把下面的水泥铲掉,只要在坝面上用铁锹敲一下,这样的朽烂木板就倒一下子断掉,万一断不了,他用力也可以把它抽上来。于是,他把铁锹放了下去,把这些凝固了的水泥一块块铲除掉。

黄老大正在狠命在把这水泥掘出来时,忽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对面跑过来。那条大汉的身子滚圆得像一只木桶那样,穿着紧身的黑色的茄克衫;他剃光了头,像一个和尚一般,但他的相貌比庙里的禾尚凶恶得多,说起话来脸上的肉还块块绽起;他的眼睛很小,跟他那像球一般的头颅一点不相称,红红的,瞪起来似乎要把眼皮都撑破了。这条大汉也拿着一把铁锹,那把铁锹是满是铁锈,放下去时铁锈纷纷地脱落。

“喂,你这老不死,你在下边干什么?——你发神经呀?”大汉把铁锹猛然插到地上,瞪着黄老大叫道,声音盖过了山坡上流下来的洪水。

“你是谁?”黄老大抬起头来问。这时,洪水涌上了堤坝,有的已经沿着坝面流了出去。坝面上有一块大青石好像开始松动了,黄老大又把一块水泥狠力掘到脚下。

“你管我是谁?”大汉用打雷的声音喊道,接着把铁锹举到头上继续嚷起来。“我是管水库的!——那边的闸板是不是你拉开的?这回你要倾家荡产了——我水库里面的鱼都跑光了!你居然还要把这条闸板打烂?——你给我立即上来,不然我打爆你的头!”

闸板下的水泥大部分已经被黄老大挖掉了,洪水在闸板下涌了出来。黄老大摇了一把闸板,闸板终于动了一下,闸板在浪涛的冲激下有些变形了,部分裂缝也被洪水涨开了,有的还频频地溅出水花来。确实要上去了,黄老大想道,不然这闸板极可能被洪水压断,自己也会被洪水冲下去。黄老大于是把铁锹扔了上去,他一手撑到坝面上,一手放在闸板上去。黄老大正要出力爬上去,闸板的中间忽然裂开了一条缝,跟着在裂开的地方哗的一声被洪水冲断了。黄老大冷不防一脚踩空跌了下去,他叫了一声卷进了洪流里,被一股汹涌澎湃地激流冲到了堤坝底下,再推到田野上的水沟中去。水库管理员见大事不好,立即转身逃跑,逃得得比水库里的鲟鱼还要快。管理员边跑边叫道:“这回惨了——我要卖儿卖女了——我的鱼彻底跑光了——我要破产了!”

第二天,人们在河边的一块农田里找到了黄老大的僵硬的尸体。黄老大仰面躺在一片禾苗上,脸面已经浮肿了,他的嘴唇歪扭着,似乎要讲什么心事但还没有讲出来。当人们把黄老大抬到田埂上时,有人突然见到他的眼睛还睁着,像木雕似的望着这灰蒙蒙的天空,秀英于是走过去,把他的眼睛闭上了。黄老大被人们抬到家里时,他的双手一直抱在胸着,捏紧着拳头,似乎有东西攥在手心里。秀英便走上前,跪在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指扳开。黄老大的左手捏着一张卡片,卡片虽然湿透了,但字迹还很清楚。黄老大另一只手上捏着那只装着秀英头发的绒毛红盒子。秀英于是叫人按照卡片上的地址买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入验的时候把这只装有她头发的红盒子放在了黄老大的身边。

出殡那天,梁副院长和张律师刚好到来,他们在黄老大的棺材前点了几支香后闷闷不乐地走了。对于黄老大的死,村民们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自杀,有人说他是不小心跌到洪水里,还有人说他是水库里的水鬼推下去的。。。。。。然而,他的死却使这个水库安然无恙,使村庄免受遭殃。所以村里除了“大食懒”之外大部分人都来送葬,送葬时他们都手拿白花臂缠白布。阿财和阿狗也来了。阿娇背着她的布娃娃也傻乎乎地走在队伍中间,头上也有一块白布盖着,没有一个人去打扰她。八婆赶着她那一大帮牛跟在最后面。老张和大根在棺材两边一路走一路放鞭炮。雪花和“长舌妇”抬着黄老大亲戚送来了祭帐跟在棺材后面。阿刚捧着黄老大的灵位和他的母亲走最前头,他们的后面是神公带领的吹鼓手和八音队。人们把黄老大葬在他老婆的旁边。黄老大的坟墓跟他老婆的一样向着水库,让他的魂魄永远在这水库里飘荡,让他永远做这水库的守门人。

多年以后,有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汉子跪倒在黄老大的坟前,这个人就是黄老大的儿子阿松。阿松出狱后就来了。阿松在黄老大的坟前哭了一阵后悄悄走了。自此之后,阿松再也没有在黄老大的坟前出现过,也永远地消失在村庄里。

每年清明,秀英和阿刚都会到黄老大坟前朝拜,一些村民也会在他的坟头上插三支香。

01-5-8(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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