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寒兰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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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寒兰 (1)

四更已过,深秋的夜空中月华疏散、星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吞噬小说 www.tsxsw.com天觉寺层层叠叠的广廓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龄的苍松翠柏之中,益发显得静谧而神秘。晨课还要等一个时辰才会开始,此刻整座寺庙都在沉睡,万籁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体悬挂的铜铃,在秋夜的寒风拂动下,奏出离尘脱世的梵音。

天觉寺后门外的小院中,了尘大师的禅房内烛火摇摇曳曳、且续且灭,沈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垂头坐在了尘的身旁,没有半点儿动静。李隆基在外屋的桌边坐了半晌,困意渐浓,天音塔的铃声像催眠的乐曲,令得他哈欠连连。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还是明早再给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时候少不得一番盘问,人仰马翻的,恐怕连大师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还是让那个从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静静地在大师身旁多陪一会儿吧。

想到这里,李隆基站起身,悄悄来到里屋门边。沈珺独坐的身影是那样娴静、安详,宛如贞洁的处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着她,端秀素洁的容颜远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贵妇那般娇艳雍容,却别有一种璞玉般的质朴和美好,只是眉宇间的沉痛彷徨叫人观之不忍。这位连本名都没有的姑姑,她有着怎样特别而曲折的命运?她对认祖归宗有多少情愿呢?她能从容面对成为大周朝郡主的突变吗?李隆基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先问问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愿意卷入李氏宗嗣的漩涡,也许他李隆基可以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又一阵梵铃声脆,李隆基坐回到桌前,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的眼皮直打架,终于抵挡不住倦意侵袭,伏在桌上酣然入睡。好像才刚合了个眼,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李隆基猛地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腾身跃起,正对一张陌生男人严峻的脸。

“沈珺在哪里?!”那人低声逼问,凌厉的目光直刺李隆基的面门。李隆基愣了愣:“你……是谁?”“我问你,阿珺呢?!”“你……”李隆基颇为不忿,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王爷,对方不报名姓,还像审问犯人似的叱喝,算什么意思?还有,自己的那几个随身侍卫是怎么回事?竟然放陌生人随意闯入……李隆基狠狠地瞪着对方,张开嘴刚要喊人,那人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用叫了,院子的三个侍卫是你带来的吧,都叫人放倒了。”

“什么?!”李隆基大惊,那人继续追问:“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没有……”李隆基十分懊恼,看来自己真是睡死了。“那就应该是沈槐,阿珺一定是自己跟他走的。”那人自言自语了一句,抛下李隆基扭头就朝外奔去。“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人!”李隆基一边喊一边紧跟而出。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那人转眼就消失在如墨的暗夜中,李隆基急得正跺脚,耳边顺风刮来急促的铃音,他拧眉细听,忽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李元芳循着铃声飞奔至天音塔下时,天地间突起一阵狂风。天音塔上梵铃随风乱舞,卷起阵阵铃音,迫切催人如骤雨倾泻;猛烈的疾风吹散遮星蔽月的漫天乌云,微光自天顶破开黑沉沉的夜幕,天音塔的阴森暗影,如厉鬼般凸现在他的眼前!

抬起头,李元芳仰望高耸的塔身,那一个个比周遭更加黑暗的洞口便是圆形的拱窗。他聚精会神地逐层扫视这些黑洞,果然,若隐若现的红光从最高的拱窗中泻出。李元芳深吸口气,握紧双拳冲进塔底敞开的木门。

塔内伸手不见五指,李元芳凝神倾听,从头顶上传来细琐的声响。他屏息蹑足,循级而上,一层、两层……声音越来越近,眼前也渐露微亮。终于,李元芳在最高的几级台阶下止住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女声,怯怯的,但醇净柔美,如同夜莺鸣啭。只听她在问:“哥,你找的什么……”她的问话立即被沈槐粗暴地打断:“少啰嗦!你在旁等着便是!”

沈珺不再吭声,只愣愣地望着四处翻寻的沈槐。他帽歪甲斜、满身满脸的血污和汗水,看得沈珺心痛不已,但她不敢多问,也不敢替他料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痴痴地跟在他的身边,而这已是阿珺此刻所希冀的全部了。其实在金辰关外,沈珺之所以答应跟随李元芳回洛阳,私心里不过是抱了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见到她的“岚哥哥”,并且已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再次将她捐弃,她必不苟活世间。

谁知才刚到狄府,她就又被李元芳送至天觉寺,并且做梦都没有想到,还在这里见到了所谓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并非没有震撼、也并非没有触动,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沈珺已完全心力交瘁,她根本无力思考、更无心感受,守在了尘的遗体前时,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冷的、空的,当所有的过往都轰然倒塌时,沈珺觉得自己神魂俱丧,只剩下一幅轻飘飘的躯壳。

但是,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沈槐出现了!不管有多么狼狈、多么鬼祟,在阿珺的眼里他仍犹如天神降临,将她从噩梦中唤醒,带回生的激情和爱的力量。沈珺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管不了了,既然波诡云谲的命运本就难于承受,不如就把自己这一文不值的性命,尽数交托给了他——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岚哥哥,阿珺一无所有,阿珺只有你了!”

他们手携着手,悄悄从沉睡的小王爷身旁走过,又一起跑上叮咚奏鸣的天音塔。沈珺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她难得能逃开沈庭放的打骂,跟着岚哥哥在荒野上奔跑玩耍。他们在黑暗的天音塔中拾级而上,沈珺一边沉浸在腾云驾雾的幸福中,一边隐约感到自己正在奔向绝境。不过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也是最甜蜜的。

沈槐扒下又一块墙砖,终于从后面掏出个黄纸裹起的小包。“把蜡烛移近点!”他低吼道,沈珺赶紧把手中的蜡烛挪到他的耳侧,几点火星悠悠飘落,沈槐又是一声怒吼:“小心点!别把丝绢烧着了!”沈珺吓得后退半步,手中擎着蜡烛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沈槐却心无旁骛,两只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圆,细细扫过丝绢上的蝇头小楷,他长长吁了口气:“哼,周靖媛倒是没骗人,总算让我得到这东西了。”

他抬起头,望一眼发呆的沈珺:“阿珺,你可知道这东西已要了好几条人命?”不等沈珺回答,他又自言自语:“老天保佑我沈槐命不该绝,今天得此‘生死簿’之后,只要赶紧找地方躲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另行谋划,不日定能东山再起!嗯,怎么样?阿珺,你说好不好?”沈珺冷不丁被他一问,嚅嗫着说不出话来。沈槐站起身来,冲她阴惨惨地一笑:“阿珺,你可决心跟着我走了?”

这一次沈珺毫不迟疑:“哥,你是知道我的!”黑暗中她的双眸闪亮,质朴的面容绽露从未有过的光彩。沈槐似有所动,喃喃低语:“阿珺,我也舍不得你啊,尤其不愿用你去做交换,让你西嫁梅迎春,更是情势所迫、万不得已……所幸你还是回来了,回来了。阿珺,从此后你我再不分离?”沈珺的眼中已蓄满泪水,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沈槐毅然断喝:“我们走!”

“沈槐将军、沈贤弟,请先留步。”黑暗中有人在说话,沈槐和沈珺同时浑身一颤,这平静、低沉的嗓音他们都很熟悉。“扑哧”——火褶引燃,幽暗的红光中映出一个身影,李元芳镇定的目光依次扫过沈槐和沈珺的面孔,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中没有半点征讨和敌视,只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是你!”沈槐脸上的肌肉抖个不停,李元芳朝他淡淡一笑:“是我,怎么?你不会也把我当成鬼吧?阿珺应该对你说过我的情况了。”说到这里,他瞥了眼沈珺:“看来还是我的错,不该把你独自留在天觉寺中。”“李先生,我……”沈珺顿时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倒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沈槐总算稍稍恢复了点胆气,从齿缝里挤出半声冷笑:“果然是元芳兄啊,阿珺跟我说你还活着,我以为她是在痴人说梦,没想到是真的。元芳兄,李元芳!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就死不了呢!”李元芳挑了挑眉梢:“坦白说,对此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哼!”沈槐鼻子里出气,恶狠狠地道:“话虽如此,在下还是要恭喜元芳兄死里逃生啊!”“不必了。”沈槐点点头:“既然元芳兄大难不死,且已返回神都,狄大人侍卫长这个职位也我不便再占着了,何况狄大人他老人家对我百般看不顺眼,终归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元芳兄,烦请稍让一让,我与阿珺就此别过了!”

李元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贤弟要去哪里?”“这你管不着!”“嗯,我倒也不想管。”李元芳冷冰冰地道:“不过,要走你自己走,把阿珺留下,还有你方才找到的那件东西,也必须留下!”沈槐愣了愣,随即扭头盯住沈珺:“阿珺,他不让你和我一起走,他要你留下。你意下如何?”沈珺垂首低语:“我……我当然跟你。”“那就告诉他!”沈槐狂暴的吼声塔中荡起阵阵回响:“阿珺,你告诉他,你告诉李元芳!你要跟我走,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你都只跟着我!”

沈珺窘迫难当地抬起头,对面暗影中一双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沉痛到绝望,令得她全身冰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沈槐在她身旁喘着粗气,又喊了一声:“阿珺!”沈珺这才一个激灵汇拢神魄,她喉头哽咽着勉强道出:“李、李先生,你就放过我吧……让我走,和我哥一起走……”这些话她本以为会说得发自内心、理直气壮,但此刻说来,沈珺只觉莫名的悲怆,忍不住就潸然泪下,仿佛她不是在申明自己的意愿,倒是在与“他”生离死别……

沈槐诧异地打量着她,脸上浮起晦涩难辨的神情,他转向李元芳,拖长了声音道:“元芳兄,说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把阿珺从西行的路上给截回来。还是你,把她送来天觉寺,且留下狄府的车夫和千牛卫,否则我又如何能探得她又回到洛阳,并且就在这座寺院中!咳……”他装摸做样地叹了口气:“当初我迫不得已送走阿珺时,只当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哪里想到元芳兄伸手相助,才使我们有情人终得团聚。元芳兄,既然阿珺都说了要跟着我,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硬将我和她拆散罢!”

李元芳不理会沈槐,却转向沈珺,用嘶哑的声音道:“阿珺,沈槐正被人追杀,你跟他走会很危险。”他的神色让沈珺又一阵伤心欲绝,她费尽全力却只说出低不可闻的话语:“我……我告诉过你我娘的遗言,我与他……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处的……”“你告诉他了?你都告诉他了?!”沈槐突然打断她,兴奋地两眼放光:“好啊,这样才好,这样便用不着拐弯抹角了。”他朝李元芳跨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道:“话既然都说明了,你且让开!让我们走!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干耗!”

李元芳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你!”沈槐噌地一声拔出佩剑,李元芳冷笑:“想动武?希望你还是三思啊,沈贤弟!你不会已经把我们在并州九重楼比剑的事给忘了吧?”他淡淡地扫了眼沈槐的剑:“那时你用我的幽兰剑,都占不到丝毫便宜。今天我依旧赤手空拳,你信不信照样难进半步!”

沈槐握剑的手哆嗦个不停,他当然知道李元芳所言非虚,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李元芳稍等了等,又道:“沈贤弟,虽然我不知道追杀你的是些什么人,不过我想他们马上就会跟踪而至。另外……大人和曾泰应该也快到了。我劝你还是留下阿珺和‘生死簿’,你一个人走,我不会拦你!”“算了吧,何必学得和狄仁杰一样,玩这套假惺惺!”沈槐仰天大笑,笑得口沫飞溅:“我走?没有了阿珺和‘生死簿’,没有了职位身份,我沈槐还剩下什么!我就真的成了一无所有的丧家犬!到时候还不是任凭别人宰割!”

李元芳的声音愈加暗哑:“沈槐,不是你的东西终归不是你的,这道理你应该懂。”“是!我懂!我当然懂!”沈槐目眦俱裂地嚷起来:“你以为我很想要吗?我爹替我谋划了十多年,我却迟迟不肯行动,为什么?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还是安排你我相见……”他举剑直指李元芳:“李元芳,是你把我带到狄仁杰的身边,也是你亲手安排我成为狄仁杰的侍卫长,是你造成了今日的结果!你利用了我,今天又来说什么予取予夺,实非君子所为!你是小人!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住口!”李元芳迎着沈槐的剑锋怒喝:“我对你是如何肝胆相照、如何信赖托付,你心里最清楚!”他咬紧牙关,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沈槐,你本来已得到我的一切,此乃命运安排,我无话可说!……可恨你贪心过甚,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沈槐狂吼:“不!怪你,都怪你!是你先骗我上钩,继而逼死我爹,现在又回来夺我的阿珺,这是你的阴谋,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沈槐,你疯了。”李元芳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变得如此疯狂。”

“哥,李先生,你们、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沈珺全身颤抖,探手去抓沈槐的胳膊,他刚作势欲甩,又狞笑着将沈珺的手握牢:“阿珺,你不明白吗?奇怪,李元芳陪你一路返京,竟然没有对你说些什么?”沈珺牙齿相扣,语不成句:“说、说……什么?”“当然是真相!”“真相?什么……真相?”“关于你、关于我,关于那个死在金辰关外的老头子……最最重要的是……关于你的岚……”

“不!”一声凄厉的呼号让李元芳和沈槐同时震惊,却见沈珺泗涕横溢,发狂般地紧搂住沈槐,拼命嚷着:“不,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不要真相,不要……我只要你,岚哥哥,我只要你,只有你……”她将头埋在沈槐的胸前,失声恸哭起来。

沈槐也不禁落下泪来,他一手搂住沈珺,一手挺剑,悲愤难抑地道:“李元芳,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得到的结果,对吗?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报仇雪恨了是不是?啊?!”李元芳什么都没有回答,双目里却是烈焰滚滚,他一步一步向沈槐紧逼而来。“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沈槐慌乱中一把扼住沈珺的喉咙,一边暴喝一边将她像盾牌似地挡在自己的身前。李元芳果然立即止步,只死死地盯住退向窗边的二人。沈槐接连倒退,冷不丁后腰已抵上拱窗的边缘。猛烈的寒风呼啸而起,激起铜铃狂鸣,天音塔下沉寂的院落中,突然间人喊马嘶,墨黑的夜幕中灯球火把大放光明!

“沈槐!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你朝下看看,天音塔已被重重包围,你纵是插翅也难逃!沈槐,尔还不速速受缚,本阁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如雷霆奏响,天音塔中轰轰的回声亦带上千钧的分量,砸得沈槐肝胆俱裂。在他混乱的视线里,狄仁杰的身影出现在空旷如尘的黑幕前方。

李元芳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仍死锁在沈珺的身上,只冷冷地道了句:“大人,我说过让您不要来!”“元芳,我是来帮你的。”狄仁杰的回答异常苦涩,却激起沈槐一阵狂笑:“哈哈哈哈!果然是蓄谋已久、果然是狼狈为奸,终于都露出真面目了,好啊!来得好啊,让我沈槐死也能做个明白鬼,好啊!”

狄仁杰望向沈槐,眼里满是无奈和痛惜,他缓缓地摇头道:“沈槐,如果说这里有人蓄谋已久,你最清楚那是谁!此刻我来,并不单单是为了帮助元芳……沈槐,我还希望能帮到你啊!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觊觎‘生死簿’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你只要跨出这天觉寺,就会立即被杀人灭口!沈槐,交出‘生死簿’,放开阿珺,或许老夫可以给你指一条生路……”

“呵呵,到现在还想充好人、还想骗我……”沈槐笑得泪花飞溅,气喘吁吁地道:“你会想来帮我?狄仁杰,你的确曾对我不错,但那是因为你把我当成李元芳,后来又以为我是谢岚,你所看重的从来就不是我!……你现在也不过是想得到‘生死簿’和阿珺,我沈槐对你从来就是一钱不值!”“你错了!”狄仁杰厉声喝道:“沈槐啊,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个良知未泯、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只要你肯悬崖勒马,老夫绝不为难你,一定会帮助你的!”

“晚了,太晚了,覆水难收了,今日方知什么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呵呵……”沈槐似哭似笑,痛苦万状的样子让狄仁杰都不忍卒睹,他还在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做回自己竟是这么难!沈槐什么都不是,沈槐只是个影子!爹爹啊,你知不知道你的计划误我终生呐!所幸……你还把她给了我!”他突然收回狂乱的目光,转而凝视紧偎在身边的沈珺:“阿珺,只有你、只有你永远都属于我,对不对?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会唾弃我?抛下我?”

许久都不发一言的沈珺,此刻的神情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她倚靠在沈槐的胸前,用最温柔的目光爱抚着沈槐绝望的面庞,轻轻地吐出深情的话语:“不离不弃、生死相随。阿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沈槐抬手抚弄她的面颊:“阿珺,假若我不是你的岚……”“不!不要说。”沈珺掩住他的口:“你就是,是我唯一的……爱人,我的命。阿珺永远都是你的,只是你的。”

泪无声地落下,淌进他和他的心里,她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只有至纯至美的笑容。沈槐喟然长叹:“爹爹,你听见了吗?你赢了,我们赢了!我毕竟还是得到了,得到了最珍贵的!我沈槐此生足矣!”他突然双臂一振揽起沈珺,抬步便跨上拱窗的窗沿。砖石砌成的窗台光滑如玉,寒风激荡衣裾狂摆,万丈虚空之前,两人相依的身影摇摇欲坠,全靠沈槐单手扶持,李元芳此时不过距他们一步之遥,却也不敢再动弹半分。

“阿珺!我把你带回洛阳,不是为了让你……死!”李元芳嘶哑的话音几乎被梵铃的乱鸣击碎,但沈珺能听得清清楚楚,她回眸微笑:“我知道的,李先生……对不起。”“不!”李元芳瞠目大喊,发疯似地向前冲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带着风声从下而上,直直插入沈槐的后心。沈槐闷哼着向后仰倒,“哥哥!”伴着沈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已朝漆黑的夜空坠去。在昏迷前的一刹那,沈珺分明感到沈槐将她的手向外奋力一推,力道之强使她猝然倒向窗户内侧,恰好跌入冲到窗前的李元芳的怀中。

“嘭”的一声钝响,沈槐重重地砸在地上。李隆基收起手中的小弓,将它递回给身边的韩斌,拉起他便朝沈槐跑去。在离开天音塔底一丈开外的泥地上,沈槐微侧脑袋仰面躺着,脑后鲜血卜卜流出,很快就染红了整片地面。他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脸上还挂着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竟有种心满意足的安详。李隆基仰起头,晨光微露的半空之中,一条丝绢随风轻盈舞动,徐徐飘落在他的手上。

狄仁杰刚刚跨下御书房的台阶,段沧海公公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狄大人,请留步,留步。”狄仁杰闻声止步,淡淡地看着对方:“哦,是段公公,有事找本阁吗?”“呃……老奴听说狄大人身边的人出了点事?”

狄仁杰不动声色:“是啊,本阁就是为此来面见圣上的。”“据说是……沈槐将军出事了?”段沧海又凑前一步,他弓着腰,皱纹密布的小眼睛就在狄仁杰的鼻尖前闪闪发亮。狄仁杰调开目光,举目眺望巍峨绵延的宫墙,林立的殿宇在墙头上探出壮丽穹顶。他深吸口气,语带惆怅:“本阁的侍卫长沈槐与前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之女靖媛无端遭歹人所害,已双双命丧黄泉了。”

“啊,这真是太……太可悲可叹了。”段沧海连连叹息,那双小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住狄仁杰。狄仁杰鄙夷一笑:“段公公,本阁知道,你所关心的并非是两个年轻人的性命,而是那样东西。”段沧海不置可否,继续直勾勾地瞪着狄仁杰,狄仁杰与他坦然对视,良久才摇头道:“段公公,恐怕本阁要令你失望了。”“哦?狄大人的意思是……”“段公公,不论是周靖媛还是沈槐,在他们的身上都没有发现所谓‘生死簿’的半点踪迹!”

“狄大人!”段沧海面色骤变,遂又忙稳住语气:“这……不太可能吧?”“怎么?段公公不信任老夫?”“哪里、哪里。”段沧海一叠连声地辩解:“老奴上回就已明言,那东西假如落到狄大人手中,老奴是最放心不过的。只是……”狄仁杰目光炯炯:“既然如此,老夫劝公公就不必再担忧了。在老夫看来,世上本无‘生死簿’,庸人何必自扰之!”

段沧海闻言大惊,小眼睛盯在狄仁杰的脸上骨碌碌直转,狄仁杰丝毫不为所动,只在玉阶前负手而来,任凭秋风卷起袍服的下摆,打在依旧挺直的双腿上。不知过了多久,段沧海脸上的阴云才渐渐消褪,他用如释重负又感慨万端的语气道:“唉,还是狄大人的志虑忠纯、境界高远,非我等俗辈能匹啊。”狄仁杰收回目光,微笑反问:“段公公可是真的放心了?”“放心,当然放心。老奴早就说过,只要是狄大人处理此事,老奴再无顾虑。”

狄仁杰这才点点头,缓步迈下玉阶,那段沧海又紧赶上来,赔笑道:“不知道圣上对此事有何旨意啊?”狄仁杰回头道:“圣上?哦,她倒是要本阁自己物色个新的卫士长。”“狄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选?”狄仁杰轻轻叹息一声:“本阁已是风中残烛,今日不知明日,这卫士长一职其实可有可无,还是押后再议吧。”

段沧海忙道:“狄大人这话说得……您是大周朝的擎天玉柱,可万万不能出此等伤感之言啊。”狄仁杰又是一声轻叹:“段公公,那么多正当盛年的人都先我们而去,我等这般老朽尚且苟延残喘于世,时常也觉无趣的很呐。”段沧海黯然:“正因为如此,老奴才特别盼望着能终老天年,像我这样的残缺之人,其它也图不得什么了……”沉默如逝水东去,带走无尽凄惶,“段公公,多多保重吧。”“是,狄大人也保重啊。”

狄仁杰一回到府中,便径直往书房而去。家人迎出院外老远:“老爷,曾大人已等候您多时了。”狄仁杰头也不抬:“狄春啊,曾大人可把杨霖带来了?”“嗯,老爷……大管家不在府里啊。”狄仁杰一愣:“哦,对了。你们赶紧派人送信出去,让大管家速速返回吧。”“是!”“杨霖呢?”“来了,和曾大人一起都在书房中候着呢。”“好。”

狄仁杰朝内就走,就听一声“恩师”,只见曾泰已迫不及待地赶到跟前,一边躬身作揖一边问:“恩师,圣上可有追问‘生死簿’的事情?学生这一早上可都坐立不安啊!”狄仁杰安抚地笑了笑:“急什么,就算圣上要责罚,她拿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如何了罢!”“恩师……”狄仁杰停下脚步,轻声道:“圣上只字未提‘生死簿’,这倒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曾泰诧异:“圣上的意思是?”狄仁杰平静地道:“老夫看她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她对‘生死簿’一无所知而已。”“啊?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的,圣上她竟然……竟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生死簿’事件蹊跷诡异,自事发后一直借托幽冥传说,让人真假莫辨。而窥伺各方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生死簿’的真正含义,大多以讹传讹,更兼各怀鬼胎,所以都未敢向圣上提起过。”

“竟然是这样!”曾泰情不自禁地感叹,想了想又问:“但那临淄小王爷可是亲眼目睹了的啊,难道他也什么都没说?”狄仁杰沉吟着道:“临淄王小小年纪却心计深远,又不失真性情,老夫看他今后必然前途无量,不容小觑啊。”“嗯。”曾泰连连点头,又听狄仁杰道:“曾泰,‘生死簿’的真容你也见到了,其实它就是段沧海借几十年随侍帝王身旁的机会,多方搜集打探到的官员秘事。尤其是在前朝后期,皇后专政时有不少官员为博上位,多少都曾有过告密、诬陷、结党、谋权等等劣迹,甚至还被临时征为内卫成员,做下种种令人不齿的恶行,这桩桩件件的隐秘往事就构成了‘生死簿’的全部内容。”

“当初段沧海和周梁昆一起收集编写了这本‘生死簿’,所图不过是自保。正如段沧海所言,他身为宦官无后无家,恰好周梁昆也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女儿,故而二人都没有天下大业之类的野心。问题在于,‘生死簿’中所记载的内容,其具备的巨大威力,却不由他们个人的意志所决定。特别是在最近几年,圣上春秋渐老,立嗣的过程又波折不断,她在李、武两族间摇摆不定,现更宠信二张这样的佞人,引起朝中各种势力角斗异常激烈,差不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在这个时候,谁拥有了‘生死簿’,谁就掌控了大周朝廷许多重臣最怕公诸于众的**,以此作为要挟,胁迫他们为自己这派服务;或者将他们的罪行抛出去,借机消灭异己,‘生死簿’都是一件最犀利的武器!偏偏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保守了几十年的‘生死簿’秘密,居然一朝被揭,还闹到满城风雨!”

“说得是啊!”曾泰慨叹着问:“恩师啊,学生至今还想不明白,既然‘生死簿’性命攸关,周梁昆又是怎么把这秘密给泄露出去的呢?”狄仁杰淡然道:“其中内情已随着所有相关人等的死亡而湮灭了。不过老夫还是勉强推测了一番,我认为大致的经过也许是这样的。”

“周梁昆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多年前他曾为此遍寻名医,也曾求神拜佛,据周靖媛说,周梁昆就是因此结识了园觉和尚,而老夫想来,他大致也是在问卜求卦的过程中,因心情迫切而失去警惕,才将‘生死簿’的秘密透露给了园觉。那园觉乃是个阴险狡诈之徒,以替人求子为名欺诈行骗,他得到‘生死簿’的秘密后,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周梁昆认为不存危险才继续行事,就这样直到一年多前。此时园觉为抵罪加入内卫已历数载,随着局势变换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开始要挟周梁昆,逼他交出‘生死簿’向内卫当前的实际首脑——二张示好,以求特殊的荣宠。对于周梁昆来说,这无异于五雷轰顶,此时又发生了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的案件,就在周梁昆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之时,段沧海闻得风声前来质问,周梁昆被多方逼迫施压下,终于在去年腊月二十六日夜接连做下两桩杀人案,以期彻底摆脱困境。”

“可悲的是‘生死簿’的传闻不仅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段沧海提议干脆将‘生死簿’销毁,周梁昆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在老夫想来,他必是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那‘生死簿’倒成了他和女儿靖媛唯一的求生筹码,所以坚决不肯放手。”“哦……”曾泰连连点头,随即又眉头深锁:“那么后来周梁昆烧毁波斯宝毯,暴死于则天门楼之下,以及‘生死簿’落入周靖媛之手,这一系列的事件又是因为什么?它们彼此之间有没有关联?”

狄仁杰疲惫地摆了摆手:“曾泰啊,对于你的这些问题,我暂时还没有很好的答案,不过老夫觉得,真相揭晓的机遇就在你我眼前了。哦……杨霖呢?”“啊,就在书房内呢,恩师请。”

书房内,杨霖垂首呆坐着,见到狄仁杰进来,他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狄大人。”狄仁杰上首坐定,方抬手道:“起来吧,今天老夫请你来帮个忙。”“帮忙?”“是的。”狄仁杰从袖笼中褪出一份公文,轻轻展开,双手竟有些颤抖。曾泰坐于下首,一眼看出那公文有些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脆,狄仁杰小心翼翼地递出去:“杨霖啊,你拿去看看,这字迹可曾见过?”

杨霖双手接过故纸,凝神细看,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恐惧,突然他大喊一声:“狄、狄大人!这字迹、这字迹是……”狄仁杰从椅上一跃而起,声色俱厉地追问:“是谁?!”“是……是沈、沈庭放的。”“你再仔细看看,可能确定?”“能……”杨霖期期艾艾地道:“沈庭放的那半封书信我看了不下百遍,他的笔体我早已烂熟于心了,这公文虽然写得潦草,但那笔势很有特点,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狄仁杰闭了闭眼睛,缓缓坐下:“知道了,杨霖啊,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

曾泰从杨霖手中取过公文,匆匆一阅大为震惊:“恩师,这、这是当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是的。”一瞬间狄仁杰几乎难以自持,二十五年了,当他终于找出那个残害了朋友们的元凶时,他的心头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时也是那天带走郁蓉和两个孩子的谢氏远亲谢臻,更是——沈槐的亲生父亲。”

曾泰带着杨霖悄悄退出,狄仁杰寂然枯坐,如入空灵之境。他感到整个身心都已疲惫至极,似乎下一刻便会溃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种最坚忍最孤绝的力量,从遥远的过去而来,帮助他支撑下去,去等待那最后审判的到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大半生都习惯的那样,坐在主审官的座位上。他从心底里发现:原来这样才好,这样才轻松……

暮色苍茫,转眼间大地已覆上浓重的秋寒,书房中唯有一盏烛火,陪伴着这沧桑老者。夜渐渐深了,狄仁杰从书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玳瑁扇骨温润的光华,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顾盼宛转,好像也在期待着什么?既然等待如此漫长,不如就让她也一起等吧,她,会愿意的。

“大人。”“啊,是元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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