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裸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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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兰见七奶奶走远了,骂道,十个老太太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这七奶奶还越活越硬朗了。七奶奶又被麦兰子搀着去了村委会。吕支书不在,说去城里引外资了。麦村长和两个支委正商量计划生育的事情。妇联主任看见七奶奶就说,让七奶奶帮咱管管计划生育的事儿吧!七奶奶说话有人听。七奶奶被吕支书买车一事气得脸子寡白说,生孩子的事俺不管!俺就和小吕子摽啦,全为教育孩子的事嘛!可把俺气坏啦!麦村长瞅瞅娘说,你老就别操心村里的事儿啦。七奶奶扭头凶麦村长,俺有这个瘾咋的?不看学校里的孩子们,俺才不管你们的破事儿呢!你们说,小吕子买好车,村委会商量没有?麦村长这才知道七奶奶为啥生气,其实这几天他也正生这个气呢。他嘟囔说,商量管啥用?吕支书眼里从来没有俺们支委!七奶奶扭脸骂儿子,你别把不是往别人脸上掴,也怪你窝囊,没骨气,顶不住一片天!那两个支委笑说,要是七奶奶当村长,吕支书就蔫啦。麦村长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声。七奶奶又说,你们怕小吕子,迁就他,多年把他惯坏了,这等于害他。这杂种的心算是都黑完了。吃喝嫖赌的支书,还要他做啥?支委们说,要是麦村长当支书,俺们都服气。可是谁又敢动吕支书呢?七奶奶将枣木拐杖戳得山响说,俺老太婆敢动他!正说着,村里王会计走进办公室来听风声。麦村长说,娘,你快回家歇着吧!然后他示意麦兰子扶奶奶回家。七奶奶胸里像塞了块东西堵得慌,冲麦村长骂,连生,怕啥?你哪像俺的儿子?对着你爹的大铁锅,你听明白。你还想当这个官,就得主事儿。把小吕子的材料给俺搜集搜集,让全村百姓评评理儿,告到上边去!怕伤人,你就给俺辞职,弄条破船打鱼去!娘说的话,你听见啦?麦村长额头淌汗了。娘说的话,正是困扰他多年的难题。两头都想过,想归想,到动真格儿的了他又犯难。麦村长眼里聚泪了,瞅瞅娘的白发,又将脸埋进大掌里,呜呜地哭起来。麦兰子见爹一哭也眼泪汪汪的。七奶奶昂头挺着,心跳得厉害,身子晃几晃。她不再说话,缓缓抬起胳膊,朝蹲在地上的麦村长脑袋狠打一拐杖。麦村长一动不动。麦兰子扑上来抱住奶奶,别打了,奶奶。七奶奶扭转身,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走进雨中。七奶奶的举动,使屋里人呆傻了。七奶奶守寡这些年,知道儿子厚道本分,从来没这样打过他,而且当着这么多人。麦村长站起身,追到门口扶着门楣,热热地喊了声,娘——随后就将拳头攥得嘎嘎响了。七奶奶听见麦村长喊了,依旧倔倔地走着,走着,没回一下头,她的白发在风雨里飘扬。

天黑下来,雨停住那么一段。

麦兰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发屋取东西,留七奶奶一人在老宅里做饭。灶膛的火呛人,七奶奶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她正揉眼睛,就听到门口有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儿她就看见吕支书和翠兰提着一网兜水果进来。吕支书笑呵呵地说,七奶奶做饭呢?七奶奶坐在灶口没动,说,小吕子小吕子,你还真来啦!她拿烧火棍子拦住他们说,先说明白,建校款买车啦?建学校咋办吧?!吕支书赔笑脸说,是这样,最近有个外商谈判,没好车人家瞧不起,就……就先买车啦!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求陆经理给一部分。咋样?七奶奶帮孩子就帮到底吧!七奶奶寒了脸骂,小吕子,你拿俺老太婆当猴耍呀?吕支书笑说,你老别多心,都是村里的事儿。七奶奶说,陆经理那儿没戏啦,他们也是空架子。亏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条,俺要的这笔款子不能挪用!翠兰笑着劝七奶奶几句,她心里正骂大街呢。吕支书说,买车也是村委会定的。七奶奶从灶膛口站起来说,村委会支委们哪个敢不听你的?小吕子,别耍小聪明,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轻重缓急,啥是正道儿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见。吕支书见七奶奶把他当成失足青年了,心里很别扭,胡乱应了个景儿,就说还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着翠兰钻进轿车里走了。在车上,翠兰好生埋怨吕支书,俺说不来,你偏要跑这儿接受再教育,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样子。瞧老太太那凶样。吕支书骂媳妇,你懂个啥,不能跟七奶奶闹僵,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哇。田副乡长马上就要回城了,俺的副乡长材料也报上去了,俺一拍屁股走了,留这不死不活的摊子,让麦连生和七奶奶胡乱折腾去吧。这样说着,七奶奶的身影像团火,蹿上吕支书的眼帘子,不由头皮发紧。七奶奶听着汽车声走远,又继续蹲在灶膛口烧火做饭,心里着实不悦。她掐算不出吕支书这号人哪一天能倒运。这时麦兰子回到家,七奶奶让她将吕支书的那兜水果送回去。七奶奶说,拿兜水果堵俺嘴?麦兰子没说啥,就乖乖地提着水果出去了。吃完晚饭,雨又飘洒起来。六月的雨零乱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头吸着烟听雨。这时儿子麦村长悄悄进来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会来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儿子,面对窗外的黑暗,吧嗒着老烟袋。她身后是一扇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细看,像立着那口大锅。麦村长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说,娘,俺想通啦。七奶奶还是没回话。麦村长说,过去俺想隔岸观火,看来不行啦,俺跟吕支书说,整不过他,他不容俺,俺就不干啦。七奶奶依旧默默地吸烟,心想为啥不干,鹿死谁手还两说着呢。麦村长在分析娘在想啥,半晌不语。他盯着七奶奶的满头白发,白发像日子一样,有时像白云,有时像土地,是那样真实可靠。看久了,使麦村长有些陌生了。这是俺娘吗?七奶奶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含着,手上端着。麦村长又说了几句,七奶奶还是坐着不动,他独自扭身出去了。他冒着小雨,竟不知不觉溜达到学校,在操场上的大铁锅前停下来。瞅久了,父亲的锅也脱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会有这种感觉呢?多少年之后,麦村长仍然不明白。第二天,麦村长与吕支书长谈了一回,过几天又谈,半月之后,乡政府就来人了,说借调麦村长搞一段水利工程。麦村长知道是吕支书捣鬼,就挺了身说,俺他×辞职!他自己都吃惊,男人硬气起来是很痛快的。吕支书满不在乎地说,你辞就辞,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是有的!于是麦连生就辞了村长。麦村长一撂挑子,有几个支委也要辞,村里人意见哄哄,他们都去找七奶奶。这叫啥天日?七奶奶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她只说沉住气。村人心绪糟得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七奶奶对麦连生说,娘是过来人,娘的话要好好记下,你和裴校长写个材料,会有用的,物极必反!娘总信这老话。于是麦连生就像领了圣旨似的在心里倒嚼这句话,慢慢儿他就不理会了。

说物极必反的时候,七奶奶绝对想不到,村里横竖有一场灾的。头伏凉浇倒墙,头伏的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样。七奶奶喜欢听雨,可不愿听这种雨声。一天傍晚,她和麦兰子都被雨声惊扰,看北风从檐前溜过,将房顶坠落的雨水扯斜了。这时她们听到轰的一声响。不多时就有看船佬敲响铜锣满街跑,边跑边喊学校塌啦。七奶奶问麦兰子,听听喊啥呢?麦兰子静下一听,脸就白了,话也带了哭腔,坏啦,学校出事儿啦。七奶奶紧着下炕,她俩拿了雨伞,随村人往小学校跑。麦兰子惦念裴校长,干脆将七奶奶扔了,自己飞快地跑去。七奶奶一手举伞,一手拄杖,扑扑跌跌地颠,颠几步摔一跤,她赶到学校时成了泥人。这当口学校的事故已有结果。好在是放学了,只有三五个没带伞和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师们也走了,裴校长住校,而且还留下一位叫马振良的年轻老师谈心。马振良老师是五年级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子家长告马振良老师借重点辅导为名,单独帮助这个女生,讲解时对女生有流氓行为。裴校长让马振良老师写检查。正这时,他们听到很沉闷的声响,出来看见学校院墙倒了一片,泥流汹汹地卷进来,淹没了大铁锅,冲折了旗杆,直抵挨墙的教室。裴校长和马振良老师看见躲雨的学生,就双双冲进去了。孩子们呆傻了不动。裴校长和马振良先拽出来三个孩子,第二回冲进去,裴校长挟起一个孩子,马振良也抱一个。裴校长眼见着房要倒了,就势从窗台滚出去,马振良和那个孩子就砸在废墟里了。裴校长和人们七手八脚地扒出孩子和马振良,两人都死了。大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泥流又冲倒学校后墙往街上去了。麦兰子扑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长,扎在他怀里哭着。裴校长一搂她,哎哟叫了一声,左胳膊抬不起来,血水滴滴答答地流着。

麦兰子捧起裴校长的胳膊说,你伤啦?裴校长咬牙没说话,死盯着躺在门板上的马振良和孩子,骇然至极地尖叫一声,泪流不止。七奶奶拄着拐杖站着,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像个三条腿的怪物一样勉强挺着。不一会儿,七奶奶发现七爷的大铁锅从泥水里漂起来,在校园操场的水面上逛荡。怪了,大铁锅明明扣着的,啥时翻过来的?顺着大铁锅往远处看,就是那片泥岸了,过去埋着铁锅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冲下来了,流过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过一样。该死的泥流冲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锅,要是还有皂角树,泥流就不会下来了。报应,都是报应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终于像泥一样瘫软在泥水里。麦兰子和众人忙将七奶奶架起来,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骂天骂地。其实,七奶奶心里骂的是吕支书。事故发生的时候,吕支书在乡政府,正与乡长、书记和田副乡长几个人打麻将。听到报告,吕支书也浑身打战了,乡领导也吸着凉气,忙推了麻将,风风火火地奔出事现场来了。后来人们告诉七奶奶,吕支书赶到现场,小脸青着,屁也没放,只是拿脚踢了一下大铁锅。还说田副乡长当场用大哥大给县委肖部长打电话,说活学活用,马振良老师就是一个新典型。肖部长回话说,为啥还没盖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得安顿好死者后事,安排孩子们开学。乡里领导们也狠狠批评了一下吕支书。裴校长被领导们叫到车里,询问详细情况。七奶奶已经懒得听这些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热炕上浑身哆嗦。望着房顶,她忽然感觉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节日礼花一样落下来。麦兰子和麦连生为七奶奶请来了医生,打针吃药,第三天就好些了。七奶奶听说学校搬到了纸袋厂。要是吕支书不挪用建校款,学校早就搬过去了,也不至于出这事。这回再不给吕支书点颜色看,恐怕以后再没机会了。听说学校给马振良老师开追悼会,七奶奶挣扎着坐起来,也要去。麦兰子拦她,她说俺是少先队辅导员,谁不让俺去?麦兰子说不过奶奶就带她去了。马振良媳妇见七奶奶来了,就哭天抹泪地诉屈,七奶奶你可得给俺做主,振良没了,给俺家补多少钱俺不在乎,只是说法让人堵心。七奶奶生气地说,咋啦?谁刁难你啦?马振良媳妇说,俺刚才听裴校长写的悼词了,说振良作风基本正派,人都没了,俺脸往哪儿搁?七奶奶当下就明白了,让麦兰子把裴校长叫来,狠狠训了裴校长一顿。七奶奶说,把基本去了,振良那孩子就是作风正派!裴校长讷讷地说,已经落实了,振良老师也承认了,总得实事求是嘛!七奶奶火气挺大,你们读书人就是死性。裴校长为难地说,不是我,是女孩家长盯着呢!七奶奶说,让家长找俺,活人莫把死人怪!振良救了那么多孩子,就是有问题也对顶啦。裴校长情知扭不过七奶奶,就偷偷将悼词的“基本”两字画掉了。

学校里的后事都办妥了。裴校长和七奶奶操持办麦兰子教书的事儿。马振良老师给麦兰子腾出了指标,算自然减员。七奶奶说,啥自然?就是减员,好像学校自然该塌似的。麦兰子更会解释,泥流冲了学校是自然灾害,当然叫自然减员。裴校长觉得可笑,就说别争啦,麦兰子明天到学校报到就是啦。麦兰子说,俺咋算?裴校长说,先顶编代课,然后转民办。七奶奶替孙女高兴,中午包饺子给她庆贺。吃完了饺子,裴校长陪麦兰子去村口发屋收拾东西。一进发屋,裴校长就把门关死,窗帘也拉上了,扭头抱紧了麦兰子,舒畅地闭上了眼。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沉了脸说,俺就离开发屋了,心情不好。裴校长问,你留恋发屋?麦兰子眼圈儿红了,俺对发屋还真有感情。裴校长说,兰子,你想啥哩?真没劲!麦兰子瞪他一眼,没劲就拉倒!裴校长吸着一支烟。麦兰子觉得自己脸烫烫的,一摸有泪水在流。裴校长见她落泪了,就站起身揽住她的细腰,亲昵地问,你咋啦?我们结婚吧!麦兰子扭头扑进裴校长的怀里,吻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七奶奶很早做熟了饭,喊醒麦兰子去学校。吃完饭,麦兰子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裳,当老师穿体型裤不妥,就由七奶奶参谋着换上一件连衣裙。色儿挺素净,麦兰子一穿显得高雅端庄。这件还是裴校长为她买的。七奶奶见她穿好,就又等她化完淡妆,才送麦兰子去了学校。正巧赶上学生们列队升国旗。七奶奶把麦兰子一交想走,裴校长留七奶奶一块儿跟着升旗。七奶奶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铁锅,就欣欣走回来,拄着拐杖站在国旗下,听着国歌,望着五星红旗,她顿感豪气涌动,昏花的老眼湿了。仪式一完,孩子们就奔跑着说笑。七奶奶跟裴校长说,该叫吕支书来看一回升旗,这杂种也会受教育的!裴校长笑笑。七奶奶一提吕支书,就想起让裴校长整的材料来。她问,俺让你和连生写的小吕子的材料呢?裴校长说那份让雨水泡汤啦,俺又写了一份,连学校塌房事件也填上了。七奶奶说,给俺,俺挨家挨户去讲,让老百姓摁手印,然后去乡里告他个兔崽子!裴校长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不想让七奶奶生气。七奶奶接过材料,又让裴校长给她念了一遍。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拄着拐杖去发动群众了,村人早就对吕支书憋着劲儿,借学校出事这引子,村人对吕支书意见更大了。这回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况,是麦连生掌握的吕支书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内情。村人一听就炸了,狠狠地骂开了,边骂边在材料上签字按手印。七奶奶颠着小脚儿把材料送到乡政府,逼着乡书记和乡长看。田副乡长正忙调动,就溜边儿走了。领导们对七奶奶好言相劝,终于将七奶奶劝回家里。不几日,吕支书媳妇翠兰就堵着七奶奶老宅门口骂街了。她骂街走了嘴,使七奶奶知道那份材料已经落入吕支书手中。七奶奶气糊涂了,真是官官相护哇!麦连生劝母亲罢手。七奶奶不甘心,又把手头复印的材料送到县信访办公室。半个月过去仍没动静。七奶奶没辙了,身体几日好些,几日歹些,气得身体木了半边儿。人到了没有指望的份上就异想天开。那天她独自去泥岸转了转,真的转出绝招儿来了。

七月白露的那天早上,七奶奶让儿子连生套好一辆马车。马车套好,七奶奶又不让儿子和麦兰子沾边儿。麦连生问七奶奶做啥,七奶奶说拉着大铁锅去县政府门前静坐。麦连生说,这行吗?七奶奶说,县领导不见俺,可他们知道这锅,看他们见不见俺。麦连生心叹这招儿够绝的,也就没拦,背水一战不进则退了。他招呼村里几个男劳力跟随老太太去,帮助装锅卸锅。那些恨吕支书的村民自愿加盟,又拉了一车人。大锅装上了车,因为是倒扣着,远看像一只千年巨龟在乡道上爬行。七奶奶很神气地坐在铁锅上,挥着长烟袋坐镇,吸引得路人朝这边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铁锅很像亘古不变的堡垒,谁也无法动摇它。七奶奶坐在铁锅上,罩着一层仙气。一辆辆汽车从她身边闪过。过了五道桥,忽然有一辆轿车停下来,车里走下田副乡长。田副乡长问七奶奶,拉着大铁锅干啥去?七奶奶装成没事人似的笑笑,小田呀,俺回娘家!田副乡长已调县文化局当副局长了,大铁锅对他不重要了,也就没过分走脑子,只随便问,回娘家还带铁锅?七奶奶说,可不,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娘家要这个。田副乡长呵呵笑两声,真逗!就说自己回城了有事找他。七奶奶祝贺两句,便看见田副局长钻进轿车走了。七奶奶“呸”了一声,逗得后面车上人都笑。看见别人笑,七奶奶也笑出许多个意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铁锅挺滑稽,像演戏,人的一世都像唱戏,台好开,戏难唱呢。七奶奶想。进县城时都晌午过了,人们嚷嚷着吃饭,七奶奶长烟杆一挥说,不准吃饭,放妥锅,拉开架势再说,免得出啥闪失。七奶奶的忧心是对的,大铁锅扣在县政府门前,七奶奶往锅底上一坐,拦截七奶奶的电话就打到县公安局。是村里走漏了风声,被吕支书知道了。公安局的人赶到现场,七奶奶正坐在锅底啃面包。不一会儿就围了满街筒子的人。县政府办公室刘主任慌慌张张地问哪位领头?七奶奶说俺是头儿。刘主任问有啥要求?七奶奶说,俺要见县长,告状!刘主任劝几句不顶用,就跑回楼上报告了。吕县长正午休,听到情况就找肖部长。大铁锅是肖部长抓的典型,竟抓出娄子,使吕县长十分恼火。肖部长埋怨几句田副局长和吕支书,就乖乖下楼与七奶奶对话。七奶奶端坐着,眼皮没抬,吧嗒着长烟袋,问,是你,当县长啦?肖县长可得给俺们做主!肖部长说,俺是肖部长。七奶奶说,你走,俺跟你没话!肖部长笑着劝劝,七奶奶耷着眼皮没回一句话。公安局的人急了吼,肖部长别管了,我们把这干巴老太太带走。七奶奶说,谁敢动俺,俺就撞死在铁锅前!肖部长训了几句公安局的人,别再添乱了,你们知道这铁锅吗?知道七奶奶吗?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骂愣了,再瞅七奶奶觉着神了。吕县长还是出来了。他看了看七奶奶手里的材料问,这都是真的?七奶奶说,要有半句假话,吕县长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锅里炸了。吕县长拉住七奶奶的手说,老人家,请到楼上来,我现场办公!七奶奶老脸松活了,站起来,挥挥长烟袋说,你们别动,在这儿待命!她说完蹶跶蹶跶跟吕县长走了。她听到人群里的哄笑了。

日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七奶奶的状告成了。七奶奶是被吕县长派车送回雪莲湾的。拉铁锅的马车傍晚才到村里,大铁锅又送回学校。县纪委和检察院跟来了联合调查组,专门审查吕支书的案子。吕支书开始被隔离审查,审两天就审出事儿来了,立案逮捕了。村里来了乡政府的工作组,征求支委们意见,又把麦连生请了回来,接替吕支书。七奶奶在村里的威望陡增,村里大事小情儿都找七奶奶,然后再由七奶奶向儿子发号施令。七奶奶热心快肠,乐意替老少爷们儿办点实事儿。要生孩子指标,批宅基地和出海捕捞证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找七奶奶。没有七奶奶,麦支书还真有点拿不起来。村里有些大事,麦支书都要请示七奶奶。村委会研究过的事,还要由七奶奶最后定夺。比如建学校,七奶奶让麦连生将吕支书的桑塔纳卖了,换回的钱,由七奶奶掌管着建学校。几个月下来,七奶奶累成一团驼背了,没牙的嘴巴合不拢缝儿。裴校长和麦兰子劝七奶奶,别往里掺和了,养身子吧!见好就收,懂吗?您不是常说物极必反嘛。七奶奶能以悟道之法点化世人,一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她想省心,就是身不由己了,她发现原来人掌权是很上瘾的。这些日子,七奶奶心里的快乐咋也按捺不住,小车不倒只管推吧,老了老了还倒来了劲儿了。也许人都愿在水里扑腾,明明看见岸了,就是不肯上去。七奶奶想。夜里七奶奶又梦见了铁锅和泥岸,天边天际的大小,铁锅里的七爷拼命往泥岸划水,总也不拢岸。七奶奶站在泥岸上喊,看见俺了吗?俺脚下就是岸。七爷远远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七奶奶一个冷惊吓醒了。她感觉七爷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奶奶就爬起来,拄着拐杖去学校看铁锅。铁锅是七爷的魂儿,是她的光彩,她的脸面,多瞅几眼,能驱妖避邪,浑身的病兴许就好了。从小学校回来,七奶奶就找到儿子麦支书。麦支书自从当上村里第一把手就忙得不行,见到七奶奶他就说,你老有话快说,俺还要去乡里开会。七奶奶没好气地说,官升脾气长啦?连你娘也懒得理啦?麦支书连说俺不是这意思。七奶奶说,俺想把大铁锅埋回泥岸,俺梦见你爹了,你爹的魂不安呢。麦支书笑笑,你老又闲得没事瞎琢磨,迷信。大锅就别乱折腾啦!七奶奶瞪眼凶他,你说的啥话?没大铁锅福佑你,你能当支书吗?小吕子能倒运吗?麦支书说,既然这样,非埋了干啥?七奶奶说,俺不放心,俺这把年纪说完就完,抛下大铁锅,俺死后能安生?你爹责备俺咋办?麦连生叹道,唉,人老了就总胡思乱想。依娘说埋,也没法埋那片泥岸了。七奶奶愣住问,咋着?麦支书说,那片泥岸,外商看中,要买下建冷库。七奶奶鸭子似的伸长了脖子说,你敢,不跟你娘商量,你就私做主张。麦支书说,是支委会商定的。俺跟吕支书不一样,不能太武断,啥事得多听大伙的。七奶奶骂,你耳根子软,光听别人的,会吃亏的!麦支书说娘别生气,慢慢你老就想通啦。七奶奶绷着老脸说,俺想不通!麦支书叹口气看看手表,就钻进门口的绿吉普车走了。七奶奶跺着脚骂几句,正巧麦兰子回家来取课本。七奶奶说,兰子,你来论论理,这大铁锅该不该埋回去。麦兰子咯咯笑着说,奶奶,大铁锅就在学校扔着吧,俺看着。说完就拜拜一声走了。七奶奶骂一句,这群不肖子孙,跟外人一路货色。然后她就想,有多少人通过大铁锅干成了自己的事,之后的铁锅,在他们眼里就是废铁一块了。七奶奶越想越伤心,心口窒息得像闷在炕洞里。过去的七奶奶只管讲故事,吃着闲饭不管闲事,如今她吃着闲饭要管正事了。

秋凉的一天下午,七奶奶听说麦支书去城里接买泥岸的外商了。她就拧着小脚来到村委会,召集在家的支委们开会。听说七奶奶操持会,支委们都很快凑来,比麦支书还灵。看着支委们都凑齐了,七奶奶拿眼扫了他们一遍,半晌不说话。她在权衡妥不妥。她越不吱声,支委们就越紧张。末了,七奶奶嚅动着嘴巴说了一句话,告诉你们,那片泥岸不能卖!然后就拄着拐杖走了。其实七奶奶不让出卖泥岸,是为村人着想的。她找阴阳先生看过全村风水,阴阳先生说全村压在一条龙脊上,泥岸是龙头,北河沿儿是龙尾,龙头得压着镇物,村人方能平安兴旺。给七奶奶说得挺服气,那镇物不就是七爷的大铁锅嘛!她要将铁锅埋回去。埋了锅,村里纵使有祸也将无祸了。七奶奶的威力够大的,麦支书接着外商一来,支委们就嚷嚷着换地方。外商说,换哪里?支委们说,村西北河沿儿吧。麦支书不知内情,他不愿换,又怕人说他太武断,就勉强附和。外商说回去商量一下。没隔几天,麦支书就听说外商买了邻村的海边泥岸,邻村净落80万元地皮费,将来的受益还不算。支委们让麦支书骂了一顿。支委们委屈,也心疼嘴边的肥肉溜走了,就都埋怨七奶奶。麦支书得知娘捣鬼,回家就跟七奶奶使性子发脾气。七奶奶骂,吼啥?俺还不是为村人好。麦支书说,想啥哩?还不是帮倒忙!七奶奶生气地说,俺不管了,你们有事别找俺!她比任何时候都寒心了。一翻心,她就往上翻眼睛,喉咙里呜呜响着,一连好些日子,村里真没事找七奶奶。学校里课紧,麦兰子又不能陪她说话,她想串串门子,跟村里老伙计们晒太阳,老人们都躲她,躲不掉的就对她客气几句,笑也是硬撑出来的。没人敢围她听故事了,都当官一样敬她,她委实失去了往日晒暖的乐趣了。七奶奶理不清为啥,村人为啥躲她?七奶奶不是过去的七奶奶了吗?丑了?恶了?臭了?七奶奶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一回,七奶奶蹲在村口茅坑里听到外边有人议论她。有人说,七奶奶这个皇母娘娘哩,谁想到她能火起来。有人说,屁,火啥?老家伙越来越不干好事儿啦。她告吕支书,也是为她儿掌权呗。听说建学校老太太就捞了一把。那人又说,那不算啥,前一阵,老太太烟袋杆一挥,把外商轰跑了,几十万块的肥肉白扔啦!唉,老太太垂帘听政,村里又该倒霉啦!麦支书总听老娘的,最后还不如吕支书呢。七奶奶心里骂少他×放闲屁,就想站出去论理,可是她的脑袋要炸,腿脚也不听使唤了。她扶着茅坑的墙走出来时,外面没了人影。没有对手,七奶奶憋好的气话,沿那串弯弯肠子漏掉了。后来,七奶奶见了村人就恶心,成天绷着老脸不说话了。

命运也来捉弄七奶奶了。有一个礼拜天,裴校长和麦兰子去城里买结婚用品,学校里没人。这时有人将大铁锅给砸碎了。七奶奶听说后,当下腿一软,晕倒在地。醒来后,被麦兰子背着去学校操场看现场。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铁锅碎成三瓣儿。七奶奶想,吕支书恨铁锅,可他被关押。不是他,就是可恶的村人干的。若是早把铁锅埋进泥岸,也不会遭这个难。七奶奶好生埋怨儿子。她拄着拐杖,找村治保主任,找村支委,找乡长和乡派出所,都没有怎样的重视。他们对这一事件很淡漠,不知道大铁锅来历的人,一个劲逼七奶奶讲这段故事。听完后说挺有意思。回到村里,七奶奶就几天不吃不睡,终日坐在炕头上,望着远处的泥岸愣神儿。她只吸烟,有口烟就能挺着。一日,县文化局田副局长从省城开文物工作会议回来,来到雪莲湾找七奶奶。他说大铁锅是文物,要逐级上报。他跟七奶奶说一句,七奶奶仿佛没听见。过了一会儿,田副局长又说,她还是仿佛没听见,依旧默默地吸烟,好像是与她无关的闲事。田副局长一走,七奶奶就拄着拐杖去了泥岸。已是晚秋时节,海岸是少有的空旷,岸上扣着一些老龟似的旧船。七奶奶发现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岗子上,才看到孩子们又重新栽了皂角树,岸上落满焦黄的叶片。明明有树,可在七奶奶眼里永远是裸露的了。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她扭回去看,看不见人影,只有声音。问,老人家这儿是岸吗?答,是岸。又问,天外有天,岸外有岸吗?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七奶奶愣了愣,听到了哭声。无雨的傍晚,是谁在哭?为谁而哭?她身后的教学楼里,书声琅琅,正是孩子们的读书声,将泥岸的哭声冲掉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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